文｜曾于里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在旁人眼中，柳未来（朴宝英饰）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考入名牌大学，毕业后进入国营企业的核心部门……她的人生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完美轨迹，每个节点都落在世俗认可的坐标上。

完美履历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压抑。未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稳妥，每一句话都说得得体，不逾矩，不任性。优秀于她不是选择，而是习惯。她太懂得如何让人放心，如何不让人失望，以至于她从来不敢放松自我，害怕旁人的失望，也知道家庭不能没有她这个顶梁柱——父亲早逝，母亲打零工，外婆中风住院，妹妹也是零余青年，她得支付外婆的住院费，得补贴家用。

也由此，在遭遇残酷的职场霸凌后，未来选择忍气吞声。当女前辈站出来揭发上司不轨行为时，她勇敢了一次，选择站在正义一方，却在女前辈辞职后，成为同事们排挤打压的对象。上司将她的工位调至角落，给她安排一些杂活，同事们也孤立她……她非常痛苦，也想过辞职，但她不能。“你想想妈妈，她一直都在支持你，你放弃考公务员那次她差点晕倒，你要是连工作都辞了，她这次肯定要昏过去。你不能因为我的人生脱轨，你也跟着脱轨好不好”。

未来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剧中有一幕令人心碎：她在咖啡馆目睹店员因手被玻璃割伤被送医，竟喃喃自语“她也太幸运了，现在可以回家了”。为了逃避上班，她甚至想出一个自我伤害的策略：从三楼跳下，摔不死但能摔伤。她渴望一次恰到好处的受伤，她就能理直气壮逃离职场，暂时逃离现实。

在目睹姐姐如此痛苦后，与姐姐外貌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柳未知（朴宝英饰）决定与姐姐互换身份，替姐姐在首尔上班，而姐姐则以妹妹的身份，回乡下当一个“废柴”。

未知并非从来就“废柴”。姐姐成绩好、但身体差，未知虽然不爱读书，但她有很高的运动天赋，是田径场上的希望之星，奖杯和掌声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关注的滋味。她本可以凭借运动特长保送大学，却在高三一次关键比赛中严重受伤，被迫终止选手生涯，原本触手可及的风光瞬间碎成泡影。

未知自暴自弃三年时间，后来虽然有在好好生活，但因为没学历、没什么正经的工作经验，一直在乡下打着各种零工——学校的清洁工，超市里的收银员……她与母亲一起生活，偶尔去医院照料中风的外婆。母亲对她满眼失望，总拿精英姐姐的未来对比她的“没出息”，甚至在外人面前，母亲以姐姐为傲，不好意思承认她的存在。

未知的个性大大咧咧，总是嬉皮笑脸地应付他人的失望、母亲的嫌弃，仿佛她就是破罐子破摔的个性，但她也严重内耗。她踢着泄气的皮球，“这是因为泄气了才被丢掉的吗，还是因为被丢掉了才泄气？我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还是因为我过的生活让我变成现在这样？……没错，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活成现在这副样子。”当周边的人都把“考上好大学、进大企业或考公务员”当成唯一的正确答案，像她这样没上大学、也没什么特殊才能的人，存在本身都让人觉得“碍眼”。

编剧以这一组双胞胎姐妹的镜像，照出东亚年轻人一种很常见的拧巴的生存状态——无论你是优秀还是平凡，你是拼命迎合“标准”，还是彻底摆烂，都逃不过自我厌恶的泥潭。

所谓的优等生，削平自己的棱角，把自己硬塞进社会规训的模具里，活得很压抑；所谓的差生，像被提前淘汰的次品，连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活得很憋屈。最终，很多人都变成精神上的流浪汉——既逃不出这个评价体系，又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很迷惘，很痛苦。

当自我迷失，如何寻回自我？《未知的首尔》中，未来从首尔职场逃向乡村的轨迹，不免让人想到近年来，东亚影视创作中高频出现的“逃离城市、返乡治愈”的共同主题。

从韩国的《海岸村恰恰恰》《我的解放日记》，到我国台湾地区的《俗女养成记》《用九柑仔店》《村里来了个暴走女外科》，从国产剧《去有风的地方》到《春色寄情人》《故乡，别来无恙》……城市的运转建立在效率、竞争和功利性交换之上，榨干了都市白领的灵魂。

《去有风的地方》里的许红豆说，“我每次看到酒店的那个钟表，我就觉得我跟那个指针上的发条特别像，一直在往前走，推着你走，但是你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就在原地打转。”《我的解放日记》中廉美贞说，“我累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像在工作，清醒的每个瞬间，都在劳动。”而在《未知的首尔》中，未来已经因为职场霸凌而接近“行尸走肉”的状态，精神的线随时崩掉。

相形之下，乡村的生活往往不强调什么效率至上。土地不会因为你今天没浇水就立刻枯萎，老牛慢悠悠地犁地，庄稼按自己的节奏生长……在这里，在这里，时间不是分秒必争的赛跑，更像自然流淌的河流。未知就不用像未来那样每天赶地铁，掐着时间上下班，她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零工，时间自由度很高。

乡村由此被赋予双重叙事功能：既是放慢节奏、释放压力的栖息地，也是找回自我、重构人生价值的温柔乡——没有绩效指标的追赶，没有社交面具的负担，人终于可以安静地面对自己，思考真正想要的生活。《用九柑仔店》的柑仔店不只是物理空间，也承载着阿公对银月阿嬷的思念、乡人赊账聊天的温情，构筑起都市失落的人情网络；《我的出走日记》里，廉美贞向沉默男提出“仰慕我吧”，在乡村建立的非功利性关系；《去有风的地方》在云南大理的田园风光中构建起“诗和远方”的想象，在绿水青山中找到人生答案……

但其实，东亚影视创作中的“逃离北上广”，也有明显的局限。它们共同的叙事策略，是对乡村的“选择性凝视”：放大星空、稻田、人情味、小确幸，弱化医疗不足、教育落差、传统糟粕等局限。《去有风的地方》一闪而过的“医院太远错过抢救”细节，暴露了乡村医疗资源的匮乏；《用九柑仔店》中被滤镜美化的嘉义乡下，隐藏着“乡村空心化”等现实问题；《故乡，别来无恙》里张沛被母亲擅自拆快递的情节，父母的爱与控制欲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未知的首尔》打破了“乡村即治愈”的简单逻辑。剧中姐妹互换了人生——不只是姐姐逃离了首尔，妹妹同时也逃离了乡村。未来在首尔待得很痛苦——但也躲掉了唠叨、评价和目光的压力，下班回家后关上门无人打扰；未知在乡下也并不轻松——无聊感和匮乏感、他人的议论和自我的厌弃，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也由此，《未知的首尔》比一般的返乡叙事揭示了一个更深刻的真相：城市不必然就是吞噬自由的“怪兽”，乡村也没有天然的解药；地理空间的转换，并不能自动解决问题，迷失自我的都市白领，不会因为回一趟乡下就获得精神疗愈。我们需要回到她们痛苦的根源，找到更根本的答案。

《未知的首尔》的独特设定是，双胞胎姐妹互换人生。

这是“双生花”模式的全新演绎。两个女性就像同一株植物上开出的两朵花，看似独立却又根脉相连。她们或许是亲姐妹——比如《空镜子》中的孙燕与孙丽，《乔妍的心事》中的大乔与小乔；也或许是灵魂相契的挚友，比如《七月与安生》中的七月与安生，《致青春》里的郑微与阮莞。

两位女性的个性往往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可能循规蹈矩，过着符合社会期待的生活；另一个特立独行，追求自由不羁的人生。她们互为镜像，经由对方审视着各自的困境，发现各自的灵魂闪光点，最终完成各自的成长与蜕变。

未来与未知亦然。互换身份后，她们首先发现被自己忽略的闪光部分。

因为只允许自己优秀，不允许有偏差，未来的自我评价很低。当她以未知的身份回到乡下，在和邻居阿姨做草莓酱时，阿姨评价相片里的未来，“看起来她正尽力隐藏，不表露出她内心有多么柔软。她可能表面看起来有点忧郁，但像她这样体贴善良的孩子可不多见。”未来从小懂事不让母亲担心，她一直守护着妹妹，她敢于站出来力挺举报不公的女前辈，她坚持工作以反哺家庭……不优秀又怎么样呢？善良柔软的她哪怕就从事一份普通的工作，她依然会爱别人，她也依然会被好好爱着。

因为不“优秀”，未知也总觉得自己是“失败的那个”，她的自我评价甚至比姐姐更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是“一团垃圾”。

但当她来到首尔，成为姐姐在职场中的“替身”，并因为工作缘故，与自己多年来暗恋的邻居、如今在首尔做律师的李昊洙（朴珍荣饰）频繁打交道时，她才第一次知道，她以为李昊洙跟姐姐才是天生一对，其实李昊洙一直暗恋着她，“未知很擅长打开别人的心”。别人眼里的未知一直有着野草般的生命力，鲜活真实，会任性，会撒娇，会毫不掩饰地大笑或大哭，有着未被规训的本真。

也不止于此。当未来与未知互换人生后，她们“歪打正着”找到更适合自己的“活法”。

未来以未知的身份在田间安静地与草莓打交道，她摆脱了那些优秀的标准，找回了久违的踏实感——她的个性就是适合这样安静耐心、纯粹简单的工作；未知以未来的身份在职场横冲直撞时，她走出了“差生”的阴影，发现自己不只是在跑道上游刃有余——她率真洒脱、社交能力强、有钝感力，跟谁都可以打交道，难搞的人她也应付得来，不擅长读书她明明是搞事业的一把好手嘛！

很多时候，东亚年轻人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我们找错了“活法”。我们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我们是谁，我们适合做什么，我们拿着同一套“优秀”的标准答案，奔向同一个所谓的“理想活法”——有个好成绩、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拿个高工资……当我们发现自己偏离标准和答案时，我们会贬低自己、否定自己、厌弃自己。就像未知那段戳心的内心独白，“过去无数日子里，我对自己比任何人都残忍，只因为我怨恨我是我自己……为什么我总是在最应该保护自己的时候，不断地攻击自己呢？当我以别人的身份活着，我才意识到，我最大的天敌，是我自己。”

《未知的首尔》通过姐妹的人生互换、通过双生花的彼此映照，提醒着我们：单一的标准是不合理的，不要将自己榫入同一个标准里。有的人天生是徒步者，喜欢慢悠悠看风景；有的人是骑行者，享受自由探索的乐趣；有的人可能根本不想上路，宁愿待在原地种花……人生从来不是单选题的答题卡，而是每个人用不同笔迹填写的开放式问卷，你要写出你心仪的、满意的答案。

所以，自我悦纳跟我们在城市或乡村没有必然联系，跟我们从事什么工作、工资多少、社会地位如何，同样没有必然联系。爱自己的前提，是不要被外界的单一标准套牢，各种削足适履、各种自我攻击；而是成为你自己，做你自己，做那个你舒服的、你认同的、你快乐的那个自己。这当然不是说我们就要活成自私自利、不管不顾，要脱离一切标准、揪住头发离开地球（也不可能实现），而是说，外界的标准可以参考，但不能成为自我价值的唯一标尺，我们要学会在社会期待与自我真实之间，找到那个让自己既能立足现实、又能自在呼吸的“活法”。爱自己，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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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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