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葬礼上，亲戚问我为什么不悲伤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6-13·阅读时长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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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小宁

17岁，父亲去世。36岁，母亲去世。至此，我无父无母，人生只剩归途。

母亲是2024年8月去世的，去世前她瘦骨嶙峋，全身只剩骨架，她弯曲左腿，睁大空洞的眼睛惊恐的说“哎呀哎呀，好疼啊”，她是被痛死的，我几次去家乡的卫生院因为有些材料在上级医院无法提供，拿不到芬太尼贴，正在跟上级医院联系时，两个小时后她离世了。至此，“我让她活活痛死”成为反复划伤我心脏的刺。

哀伤并不是随着她的离世马上随之而来。她离世时，她的子女、她的姐妹都在身旁，姨们跟我们说，等会你们妈妈要走了，你们不能哭，不然她会走的不安心。我的母亲在下午的5点32分头侧向一边静止不动了，我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声：妈。但我不敢大声哭，我怕她走得不安心。

不敢大声哭不仅仅只是在母亲去世当刻，还在整个葬礼中，我都没有表现得跟父亲去世时候那样悲痛。父亲葬礼是家人操办的，我年少不更事，什么事也做不了，只会尽情展示我的哀痛。母亲葬礼，她的死亡证明办理，选骨灰盒，我要去处理这些事情。母亲的葬礼显示出了人情冷暖，她的兄弟姐妹不敢做主她的丧事各项事情，而因为父亲已过世，父亲这边的兄弟姐妹也不愿做主她的丧事各项事情，当然也有帮忙，村里的邻居因为料理过，在母亲去世前就请他帮忙丧事事宜，但具体涉及到做主事项是子女来做决定。

《入殓师》剧照

母亲停灵在家中的日子，我没有大声哭，我是内向的人，往往不把情绪表露在外面，我只是一遍遍不停地看她。村里的人、母亲的姐妹，都在等着我们大声哭，在议论：为什么不伤心，在各种提醒我推着我让我大声哭，好心的叔叔解释说“她妈生病的时候她眼泪都流干了”。母亲去世前，姨们很淡定，母亲去世后，她们扶着棺木大声哭泣，觉得要给母亲争脸（她是有人惦记的、有人爱着的），我知道她们也对我不大声哭泣表示不可理解，但没有说出来。老一辈的人觉得，死后哭喊的程度说明孝顺的程度，才说明死去的人在人世间值不值得、有没有人挂念。

“人都死了，做这些都没有意义了”，这是浮现在我脑海中最多的想法，有什么意义呢，病床前，多少人来看过呢？生前，多少人真的理解过、帮助过她呢？哭喊、嚎叫会唤回她吗？如果叫我吃屎能让她复活，我确信我会去吃，但能活吗？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他觉得生死不过是自然的循环，就像日夜交替，四季更迭一样，是不可避免的。我很认同。

《入殓师》剧照

母亲的一生在我脑海中掠过，她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自强的一生。八九岁时候耳朵发脓发炎，家里穷没人带她看病，她就长久的把耳朵贴在凳子上，后来这只右耳听力受损严重，母亲接打电话都是用左耳接听。二十出头长成一朵花，五姐妹中最漂亮的那个，也不知道谁介绍的，跟我父亲结婚了，她是不愿意嫁给我父亲的，父亲大她10岁，且满脸痘痘，人又太老实，她是看不上的，常说村里人评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因为聘礼给了外婆，外婆他们又拿了这聘礼修缮了旧房子，纵然再不情愿，母亲还是嫁了，可能是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有认命的意识吧，她开始了她拧巴不幸的人生。

她曾尝试过跳河自杀拒绝这个婚姻，但是没死成，她又认命了，但是总归是怨气在心中，终末期的病痛折磨她把一生悲苦的源头归结到这个结婚上，外婆来看她，我妈很生气的转过头不去看她。

我妈22岁生了我姐，24岁生了我哥，26岁生了我，见我是个女娃，她还想再生个男孩，当时计划生育严格，我在她肚子里时候，她东躲西藏去过好多城市好多人家里，担心受怕，镇村干部上门拆卸门板、威胁恫吓，家里人怕了，也因为家里太穷，大家都反对再生，所以就是姐妹三人。

她这一生很悲苦，受传统观念折磨，比如不想结还是结了，自觉背负起作为大嫂为大家庭服务的重担。我们不理解她为什么不逃离，逃离婚姻，逃离大家庭，虽然我们都觉得父亲老实，对她挺好的，但鞋子合不合脚，自己穿才知道，我母亲是个心性很高的人，也有漂亮这个资本，但是娘家给不了她支撑，可能那个年代的女性，大部分娘家都不会给什么。她的娘家还给了她重男轻女这个严重观念，让她畏手畏脚，受了委屈也不敢有很大的反抗。

我父亲是长子，他在工厂里打工赚的钱要上交给我奶奶作为大家庭开支安排，父母在家里辛辛苦苦种粮那个年代要上交大部分给国家，但是其他叔叔不用，母亲与奶奶一直争吵主要是觉得她偏心我叔叔们，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母亲一个人与奶奶叔叔们吵架，当然最后都是吵输了，吵完后，她忍着眼泪跑去洗衣服，在小家庭里发泄这些不幸，她主要是对我父亲，觉得父亲太老实没本事，所以我父亲也很悲苦，54岁就走了。

《南来北往》剧照

我母亲是个很坚韧勤恳的人，胆子也大，认准了事情就去做，家里太穷，她一个没上过学堂的人，跑去做小工，做帮厨，挖海蛎卖，愣是学会了数字和简单汉字，我上学时候她说过想跟我一起学，但是她哪里有时间呢，每天忙忙碌碌，为几个小钱，为养活几个子女。还记得我村里暑假期间邀请戏班子来唱戏，母亲过去当帮厨，我们就在戏台边上玩，有剩下吃的，母亲总会偷偷叫我们过去尝尝，我就别提多开心了，那个时候很穷，但穷的苦都是父母在吃，母亲喜欢我们读书，因为这是她做梦都想做的事情。90年代末她决定出国，那个年代村里人穷则思变，用各种方式出国，那个年代出国赚钱多啊，那边一天抵在家几个月工资，有段时间我看到她在养身体，吃家里过年都不常买的排骨，她出国前交代她姐妹要照顾我们几个，虽然她们姐妹在她出国15年间不曾看过我们一次，大家都穷吧，谁也没有多余时间花费在亲戚身上。

15年的出国时间，改变了她的一生，穷不管是物质方面还是精神层面都贯穿了她的一生，她变得很看重钱，她的兄弟姐妹觉得她去日本发大财了，希望她能给他们发发钱，但她没有，导致了她兄弟姐妹对她有怨念，她希望钱能掰成两半花，看不惯别人乱花钱，也导致了她与儿媳妇间的不停歇的纷争。因为穷，她从日本打电话回来都是找爸爸谈事情，不会跟我聊天，我接的电话少之又少。她在日本虽然赚的远比国内多，但是给自己安排的生活水平比国内的还差，住的是几平米的房子，吃菜是便宜死的白菜帮子，每天上好几班，每天可能就睡三四个小时，为了省时间经常在交通工具上睡觉。因为她没上过学，她出国用的是与日本人结婚方式，但这个日本人好吃懒做，没钱了就找我妈拿，不给就威胁举报让我妈回国，导致她在日本其实没赚多少钱，我憎恨这些软饭日本男。最终她还是被可恶的日本人举报回国了，虽然她很想留在日本赚钱，但是没办法。

《事件の泪剧照》剧照

我们姐妹三去机场接她回来，出机场时，我都认不出她了，完全是个小老太，瘦瘦的，背驼了，精神萎靡。母亲回来了，她很不高兴，她是希望在日本工作生活的，因为能赚到钱。但我很开心，我希望子女绕膝让她开心。我们想着带她出去玩，但她很不感兴趣，只有一次我去日本玩，她后来提了嘴：早知道一起申请过去看看。长年的劳作让她停不下来，她回来开过店、打过工、做过环卫工，她经常走在街边，就走进去店里问：有没有需要做工的？可能是因为子女生活很一般，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心想赚钱，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母亲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我知道她很想活下去，活到一百岁，像她母亲那样活得久久的，她虽然很坦然接受了她的癌症事实，但她觉得以她的坚韧，能够克服过去，以她对观音的虔诚，能够创造奇迹。但是她太累了，长期的身体和心理压力，她累倒了，我很矛盾，虽然不舍得她，但我也觉得她需要休息了，需要睡个久久的觉，把之前的觉都补过去。

母亲走后，我开始半夜两三点醒来，陷入到漫无边际的空洞中，到了凌晨五六点才又沉沉睡去。但是白天并不困。每天都很正常地上班下班，生活都还在继续。在别人提到妈妈这些词时，会想到自己的妈妈，会忍不住湿润眼眶，但马上又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眼泪就憋回去了。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我知道，悲伤正在慢慢浸润我的身体、心灵。克制住的眼泪，在以其他的方式涌涌不断地冒出来，有时候化作梦，有时候感觉到有把刀一直从上到下划拉我的心脏，有时候成为久治不愈的感冒……因为她忙忙碌碌，其实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我后来经常想起很多个瞬间，小时候带我去买鞋，店员嘲笑我脚板宽，她坚持是鞋子问题；小时候夏天经常搬两张椅子到巷子里，一张椅子放白米饭和花蛤丝瓜汤，一张椅子是我坐的；临终前两天，她看到我没吃早饭赶着去上班，她说我妹（妹是我在家的小名）要去买牛奶喝（她觉得牛奶是很有营养的东西），早饭不能不吃……这些成为我反复咀嚼又难过又温暖的场景。

母亲离开9个月了，我知道很多东西不可避免地发生改变。每个人最初最爱的人肯定是母亲，我女儿年幼，每天都会跟我尽情表达妈妈我好爱你，看到书本上妈妈生病的场景她都会放声大哭，看到我受伤会惊慌的拿来创可贴、药膏。在母亲死后，我才慢慢地梳理、理解了她的悲苦、无奈、无人帮忙而无法突破的人生认知，我很怀念母亲，我允许悲伤慢慢地来、慢慢地去。因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