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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旷野里挤满了离职博主,她写下没有“美好结局”的出格活法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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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任何选择一视同仁,对所有道路祛魅,或许才是今天我们讨论“格外”的意义。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主笔|肖楚舟

个性时代,我们还能怎么谈“格外”

“(这本书中的人物)每个人都不是‘奇特人物’,也不太会是家长给孩子做榜样的人物,因为她/他们并不在主流赛道上。”

在吉井忍的新书《格外的活法》里读到这句话,我的心里波澜不惊,就和看到书名的感受一样。内卷时代,每个人感觉被困在社会秩序中,无法自主掌控生活。“跳出规定赛道”的冲动与叙事也随之通货膨胀。“人生是旷野”“做自己”这样的生活理念已经让人审美疲劳,“离职博主”赛道爆满,“对优绩主义祛魅”的优等生自述层出不穷。吉井忍还能带来什么新的信息?

要讨论“跳出格子”,首先要知道什么是“格子”。对不同时代、不同成长背景的人来说,属于他的格子是截然不同的。

吉井忍是很会捕捉都市人生活状态的作者,尤其擅长从自己琐碎日常中提炼生活哲学。她出生于七十年代,大学毕业恰逢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去大公司就职是她那代人的“格式”。她没有踏入职场,而是去法国农场打工、到中国留学,后来靠着出书,拥有了“在华日本作家”这个身份。后来,她经历离婚,回到东京后因为收入不稳定,干过餐厅服务员、写字楼保洁,此时又仿佛踏出了之前的“格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她依然没有安定下来,花了几年时间写下十二个“不安定的人”的故事,其中也折射着她自己对非常规人生的问题和答案。

吉井忍选择访谈的人物,年纪从三四十岁到七八十岁不等,职业从书店老板、摄影师、鱼店老板,暴力团体创始人、纹身师。可见吉井忍想要探讨“出格”的多种形式,并尽可能拉长样本的时间跨度。

你可以看到一些处于“中间地带”的逃离:书店职员离职了依然选择开独立书店,摄影师的项目做到中途逃离了三次,搞笑艺人出道后依然做垃圾回收员,没有人要求自己“非此即彼”“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完”。这样的例子让人感到安慰,原来不用付出重大代价,也可以活出自己。

你也会看到一些不算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像是当事人的业余生活:摄影记者去记录普通日本年轻人的家,上班族在业余时间记录中国摇滚编年史,老裁缝在办缝纫班之余用手绘画记录“盼盼女”。这些例子是“格外”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它可以只是你给自己心灵保留的一块小小空隙,确保你在呼吸困难时能够随时浮出水面。

阅读这本书的重点,不在于“出格”瞬间带来的新鲜感和畅快感,而是此后漫漫长路上的过程感。吉井忍在不同的故事里反复强调,“出格”之路,不一定通往自由和宁静,它同样可能通往痛苦和怀疑。

《红》剧照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建筑师冈启辅的故事,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故事之一。冈启辅因为妻子的一句话,买下了东京闹市区的一块狭小土地,开始手工打造一栋异形的混凝土建筑。他为它取名“蚁鳟鸢勒”,这个名字融合了昆虫、鱼类与鸟类的意象,充满了对自由生活形态的想象。

从建筑师的角度来看,这栋建筑无疑是他的理想之作:设计方案曾获奖,理念先锋,施工方式极具个人色彩。从丈夫的身份看,这栋房子承载着他与妻子对理想生活的想象。于是,虽然面对资金短缺、工期无限延长、房地产商反复要求搬迁,这些“世俗压力”都没有让他动摇。

但从生活的角度看,这却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决定。建造房子的十几年间,因为没有收入,冈启辅一直靠着妻子从航空公司的退休金和母亲的存款生活。而房屋的形态越来越接近他作为建筑师的追求,偏离了妻子对家庭生活的需要。房屋接近建成时,妻子已经离开了他。

即使拥有万全的决心、各方面的支持,心无旁骛地踏上与旁人不同的道路,也可能发现道路尽头是一片迷雾。不过,吉井忍的目的并不在于劝退那些生活冒险家,她替冈启辅总结,十几年的努力,至少留下一栋完全属于他个人表达的房子。他的时间、痛苦、汗水、思考,都凝缩在那些布满特殊纹理的混凝土墙壁中。

并非每个格外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这是吉井忍这本书最有意思的地方。因此它更像一本指南或者索引,而非普通的励志文学。只负责展示,而不做出判断。

凪的新生活》剧照

窄的路,并非意味着更好的风景,它只是另一条路而已。我们不必为自己没有勇气“出格”而愧疚或者遗憾,也不必以为跳出格子就意味着人生从此开阔。文身匠人三代目雕佑西在时代洪流中,感觉到传统师承关系的流逝。洗心革面的前暴力团头目汪楠最后没有能够战胜自己,再次因为犯法进了监狱。

对任何选择一视同仁,对所有道路祛魅,或许才是今天我们讨论“格外”的意义。吉井忍在演讲中提到她曾经打过各式各样的零工。经常有记者问她,你是怎么“说服自己去做这些工作的”。她理解记者的意思,但巧妙地否定了“说服”一词隐含的意味。对于这些工作所带的标签,她压根不在乎。

逃离不是目的,找回掌控才是

前两年有一种影视剧很受欢迎,就是逃离大城市、去“有风的地方”寻找真我。这类故事的结尾,主人公总会面对一个难题:是把这段旅程当做短暂休养,重新回到快节奏、高收益的旧生活中?还是就此走下去,长久地与有限的物质条件、经常来袭的不安定感作伴?

选择“格外”生活的难关,不在于启动的那一步,而在于接下来的每一步如何走。因为生活不再有说明书,这些问题会每日造访。看到书里的故事,我经常产生疑问:这样做值得吗?我们真的那么需要“与众不同”,必须“做自己”吗?

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德西和理查德·弗拉斯特写了一本书叫《内在动机:自主掌控人生的力量》,讲到自主掌控感是人的一种内在需要。“人们需要感到他们的行为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而不是由某些外部来源强加的——他们行为的缘由,存在于他们自身内部,而不存在于某些外部控制之中。”

《好东西》剧照

心理学家做了一组实验,把拼图设定为一种有乐趣、能激发好奇心的活动,在不同条件下观察实验对象的表现,用来验证自我决定理论(Self-Determination Theory, SDT)的核心观点:外部控制(如奖惩、竞争、威胁)会削弱人的内在动机。他们让一个小组的研究对象自己选择拼哪些拼图,自行决定花多长时间来拼。对另一组研究对象,规定他们拼哪些拼图,并且明确时间限制。结果显示,拥有选择权的研究对象,比没有选择权的花更多时间玩拼图,并表示更喜欢这项活动。

心理学家总结,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事件,几乎都在破坏内在动机。这些人们迫不得已面对的事情,小到早晨的闹铃,大到工作里的绩效、截止日期,都在使人们感到受人摆布,令他们感到自己像棋子一样。

那么,应该让人任意地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吗?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心理学家安慰我们,像拼图实验展示的那样,虽说所有人都有拼拼图的任务,但只要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由自己决定的,便足够使人感到快乐了。

吉井忍选择的“出格者”,就是一群很擅长在拼图游戏中找到有限掌控感的人。他们并不否认安全感的重要性,甚至因为一只脚踏在格外之路上,更明白常规轨迹的优越性。他们展示的是如何在被安排带来的安全感,和自我掌控带来的不确定感之间,找到平衡。

在连锁大书店干了九年,辞职后在冲绳开办了二手书店乌拉拉的宇田智子是个很好的例子。她深深体会过大企业带来的安全感,离职后填写紧急联络人时,她才发现远离家乡、与父母疏离的自己,仿佛社会里的孤岛。她说:离开了公司职员身份,原来我就是一个人了。

“独立书店”不意味着瞬间跃入自己做主的世外桃源,宇田仍然要在书店的定位、读者的喜好、同行的评价里打转。只不过,她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在森崎书店的日子》剧照

你可以在宇田身上看见,一个人是如何给自己制定规则的:她给乌拉拉书店的定位是冲绳“县产本”,新书旧书都有,但偶尔也卖卖炒股经之类的实用书籍,还根据当地人喜好设立了卖历史小说和自我成长书籍小角落。传统旧书店同行会说她的店“只卖能卖出去的书”,过于小清新、不专业,她坦然接受。

你也可以看见一个人如何将格子内外的自我捏合起来。宇田过去在大企业,每天困在纸箱和业务中间,因此感到“灵魂都飞走了”。但这些困惑并非辞职就能解决,比如过去大书店无法满足顾客的小众需求,现在一家小小的书店也无法完全满足所有客人的口味,她没有求多求全,想的办法是帮人网络下单,或者把客人介绍给其他旧书店老板。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己的意愿,过去在大书店积累的工作能力,与同行打交道的经验,都派上了用场。

我们常常对“格外”的人产生一种误解,好像他们具备巨大的决心和勇气,既要和过去的自己做什么“了断”,还能瞄准一个小方向勇往直前。其实,左右摇摆,纠结反复才是更常见的情况。身处“格外”唯一确定的好处是,没有人规定你在固定时间和规则下作答,于是你可以允许自己停留在困惑和犹豫中。

在所有采访对象里,内心最纠结的是给独居老人送饭,并给老人拍摄肖像的摄影师福岛淳史,他一共逃离了这个岗位三次。第一次恰恰是在他的摄影作品首次展出后。摄影展很成功,《读卖新闻》采访了他,观众在照片前潸然泪下,这些反而让他感觉异样,“我心里很复杂,感觉在利用那些老人家”。

《横道世之介》剧照

为了摆脱困惑,福岛试过独自骑行,也试过窝在家里卷在被子里看电视,最后找到出路,是通过给一场在日本各地行走植树的环保活动当随行摄影师。他本来对这项目没什么兴趣,却在这场充满偶遇的路途中,找回了接纳自己的方式:“就在没法预知明天后天甚至几分钟后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还能享受身处其中的、状态模糊的自己。这就是我所认为的旅行的状态。”

在逃离与逃离之间,构建起来的是心灵对无果之事的耐受度。“自洽”并不是“出格”的前提,也不是“出格”的必然目标。

随时可能“格外”的时代

抱着“欣赏勇敢者的故事”去读这本书的读者,可能觉得与自己的期待有偏差。吉井忍展现出的是允许自己在矛盾和困惑中停留的活法。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挣扎,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有它黯然的阴影。

倒数第二章的“群像戏”看起来有些偏题,讲了一群在福岛生活的人。吉井忍原本打算拜访在福岛核事故后主动从镰仓迁居到福岛的作家柳里美,理论上她是最符合“格外”定义的人。结果作家本人并未出场,故事由一群坚持留在家园的原住民讲述,包括鱼店老板、本地书店老板、旅馆老板。

《风之福岛》剧照

这些小个体业主,都是在当地经营了数十年的小商家。当灾难来袭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灾民”。当大多数人离开这里,他们留在原地的选择,反而像是“异类”。也正是这些在现代社会标准下,看起来不那么灵敏、入时的人,成为一片疮痍之地没有抹去的生活坐标。

问题从主动的“格外”,变成了如何面对“被格外”的处境。有时候,不是你主动选择了少数派的道路,而是现实生活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风向,把你推向少数派的位置。在动荡不安的世界里生存,“永远做大多数”反而是一件不可能之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需要做好随时变成“格外”的准备。

回头再读吉井忍在《格外的活法》中的前言,颇有深意。她特意说明,时代的变化,会不断重塑“出格者”的处境。我忍不住联想起来:把吉井忍的写作与生活、同时代日剧传达出的价值观,与作为读者的自己联系起来对照,可以看见一条相互呼应的有趣轨迹。

2013年,吉井忍出版《四季便当》。那正是日系治愈剧大行其道的时代,我和身边的朋友反复观看小林聪美主演的《海鸥食堂》和《猫咪、面包和好天气》。以至于我总觉得,吉井忍就顶着一张小林聪美的脸。那种“小确幸”的温柔理想,曾被大学快毕业的我当作安慰剂:原来,离开主流轨道、过一种小而适当的生活,并不那么可怕。

《海鸥食堂》剧照

吉井忍出版《东京八平米》的时候,我这样的九零后已经踏入职场几年,经受了工作的磋磨。恰巧日剧也开始描绘职场对情感与生活的侵蚀。那时候流行的是《凪的新生活》《无法成为怪兽的我们》这样的“逃离职场”叙事,背后是对加班文化、讨好型人格与体制性疲劳的普遍厌倦。只不过当时人们还拥有告别旧生活的勇气和冲动。我也曾幻想自己当着老板的面准时下班、喝点小酒,活得完全不被规则束缚。

等吉井忍结束在中国的生活,回到东京之后,日本社会的老龄化和贫富差距加剧,疫情改变了人们的风险观,用她的话说,这使得社会对“无用之人”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出格者”的路,变得更窄了。今年的日剧《人事之人见》,我没有看完。大概由于实在无法接受少女偶像元祖也演上了“维护社内健康工作环境”的人事部职员。

走到今天,吉井忍才谈“格外”的活法,有一种审慎的意味。她已经不在一腔热血的年纪,也不是在小众赛道上获得了巨大利益的“幸运儿”。我们都可能是她,也都可以是她,或者她书中的人物。

不得不承认,“格外”不是理所当然更酷、更自由、更舒畅的活法,也不是必然带来积极转变的万灵神药。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保持迈出格子的心性,掌握格子之外的生存法则,是难得又紧要的事情。最好,我们都能成为身经百战的“格外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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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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