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两只狗，不，我养过两只狗。这两只狗都不属于我，跟我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但我永远怀念它们。我小时候曾因被大狗追而摔倒擦伤，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怎么喜欢狗。事情的转变，是发生在我大学毕业后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浑浑噩噩地读完了大学，毕业了凑热闹去考研，考的还不是自己本科专业的研究生。考研的时候意志不坚定，我还报名考了一场本地公务员考试。记得报名条件里写明不招女生，等我进入复试考场却发现入围的九个人里赫然有三名女生，而这个职位只招三个人，复试结局当然并无悬念喽。半年时间过去，考研成绩出来，我果然没有考上。可也不能说考研完全没有成果，我在研究生考试的考场遇到了另一名同学，在其推介之下，我和她报名了同一个司考辅导班，又开始了一段新的备考生活。按说准备司法考试的时间是紧张且忙碌的，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中途抽空去考教师资格证，三门课里挂了一门，然后继续备战司考。就在我这段混沌不明的考试时光里，有一只小狗偶然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时我家住在市中心，房屋老旧、面积狭小、生活设施不完备，同楼层隔壁邻居家也跟我家类似；而这一层楼就我们两家住，公共走道被两家分作厨房、只能侧身通行，幸好走道的尽头还有块十来平米的小阳台，两家合作搭了个间浴室洗漱，剩余空间则用来堆放杂物、晾晒衣服。一天早晨，我起床去阳台洗漱，听到阳台上好像有小动物发出的低声呜咽，开门一看，发现有一只小奶狗，品种不详、巴掌大小，圆头圆脑、全身灰黑色短绒毛，趴在一个纸箱做的狗窝里，小黑眼珠直勾勾、胆怯地看着我，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狗窝旁有一个小盘子，里面盛着些水和剩饭，这应该就是它的全部饮食了。时值盛夏，我穿着背心短裤拖鞋去刷牙洗脸，要经过狗窝旁才能到浴室，心中竟然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惊吓到它、而恐惧又让它产生攻击我的本能冲动。幸而一切还算顺利，我和它算是开始和平共处。

邻居家白天没人，只在早晚会给它喂食，而我基本全天在家，时常出入阳台，算是与它朝夕相处、有点熟识了。它在阳台上待了两天，已经适应了环境，胆子和饭量也变大了些，盘子里的剩饭经常在中午之前就吃完了，看见我靠近，就会把前爪搭在阳台台阶上冲我呜呜叫。估计它是饿了，我拿了根火腿肠剥开递给它，它闻着肉香、壮着胆子来到我面前，用前爪抱住火腿肠的一端，张开小嘴啃起来。可惜它实在太小，牙齿也尚未长齐，啃了半天也只在火腿肠表面留下几道齿印和浅浅的咬痕，根本没吃到多少。我用小刀把一截火腿肠切成碎粒放到它的盘子里，它马上就扑过去，埋头享用大餐，一点儿也不在乎我靠它太近了。然后我蹲在阳台上，看着它把盘子里的火腿肠碎粒吃完。

第二天，我继续喂它火腿肠，它仿佛也在期待我的到来，一看到我拿着火腿肠来阳台上，就赶忙来在台阶边上站起来等着。这回等它埋头吃食的时候，我试探着轻轻用手摸了摸它的背部。它稍微抖动了一下身子，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默认了我的抚摸，继续吃下去。抚摸着这样一团毛绒绒、圆滚滚的小生命，我突然觉得轻松舒服了好多，就这样单纯地陪着它吃东西，也很高兴。

仗着自己接连两天中午给它加餐的交情，我便敢于去逗它玩，把火腿肠切成细长条，放在手心里喂它，手心就被它的舌头舔得满是口水，痒痒的。本想用木筷让它磨牙，再跟它玩扔木棒的游戏，谁知它对我的拖鞋兴趣更大，更喜欢轻轻地咬拖鞋的边缘。起先我心里有点担心它用我的脚趾磨牙，后来证实它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要看到我到阳台上来，它就放弃捕捉蚂蚁的游戏、一颠一颠地跑来围着我拖鞋边绕圈；待我站定，就开始咬鞋磨牙，并用身体蹭我的脚，还不时嗅一下。一旦我要回房间，它就又把前爪搭在台阶上摇尾呜咽，目送我离开。有朋友让我干脆找邻居要来它，我颇有些犹豫，一是自己从来没养过，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心理准备，二是现连自己都养不活，怎能再牵连一条狗。

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早上我要出门有点事，起床比较早，到阳台上就发现小狗已经在台阶旁蹲坐着张望。我眼见它的盘子空了，正准备去拿火腿肠，发现邻居家今天有人，心想待会儿邻居自然会喂它，就没有越俎代庖，等中午我再给它加餐。哪知中午回来发现阳台上已经收拾干净，狗和狗窝、盘子、水碗等都消失了。看来它换了新主人，既然是狗主人处分自己的财产，我没有干涉的权利，更没有去打听一下的念头。回到房间看了一会儿书，脑子有些累了，就习惯性地拿了根火腿肠到阳台上，习惯性地留心怕踩到脚边乱跑的小肉球，习惯性地蹲在台阶上看蚂蚁如何被它猎捕。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接受生活中有这么一条小狗了，才有冲动想去问问邻居它被送到哪里去了、新主人喂它火腿肠有没有切碎，才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对不起它。作为一个属狗的人，我从此开始喜欢狗了。

大约一年之后，我遇见了人生中的第二条狗。那时，我虽然已经通过司法考试、拿到了法律职业资格证，却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进入律师事务所实习，前途渺茫。我一边凑合工作一边谈恋爱，经过挣扎之后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女友工作的南国小城找她。那里有她和她的朋友们，也有我的新生活。

到了小城之后，我们搬了两次家，最终找到了一处离上班地点很近、周围环境不错的房子，两室一厅、南北通透、阳台宽敞明亮，只是房租有点贵。本来从经济的角度考虑，应该把剩余的一间卧室分租出去，但我们都不喜欢与人合租，就咬牙独力支撑下来，现在想来还是很有些奢侈的。正好这时女友的一个朋友找地方寄养一只小狗，看我们住处宽裕、生活自由，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约好时间让我们去看看狗再决定。

到了朋友那里，我们发现那小狗是只三个月大小的金毛幼犬，名叫Lucky，体型不算大，毛色稍浅，活泼可爱，一时冲动就答应收留它一个月。朋友对于我们俩这种没有经验的新手，临时给我们补了不少养狗课，还叮嘱我们搞不定就马上把狗送回来。于是，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家就变成了两人合力拽着一只狗。Lucky的力量其实并不大，但上街之后对一切都很新鲜好奇，都想奔过去看一看、嗅一下，我俩十分紧张地牵着绳子，生怕它惊吓伤到别人或者冲出人行道，又怕自己用力过猛勒疼了它。两人一路上手忙脚乱，各种状况不断，最后成功把它带上了公交车，运回了家。它也还算懂事，上了车之后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座位底下，别人的鞋子不小心碰到它，也不乱动。

到家之后，我们把它拴在客厅的木架沙发座，给它装了一碗狗粮，就算是恭贺它入伙新家了。当天晚上我们还担心它会不适应新环境，结果等我们从卧室出来就发现他已经钻到沙发座下面，给自己找好了狗窝，一看到我们就走入客厅，就瞪大双眼看着我们。我本来想着阳台门窗都装有防盗网，要不要给它松开绳索，结果女友怕晚上去卫生间会踩到它，就放弃了给它这项自由。

次日早上醒来，我们睡眼稀松地去刷牙洗脸，完了准备出门上班，才想起家里多了一只狗要吃早饭，赶紧给它拿来狗粮和水。金毛确实天性温顺，一早醒了也不乱叫，只是很热切地摇着尾巴等它的早餐。

上班的时候，我们都担心它独自在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时又没有家庭监控摄像头这种神器，只能干着急；等到中午回家，我们发现家里沙发脚上多了几道咬痕，墙角有些尿迹，而它在伸着舌头热切地看着我们。我们以为是它在捣乱抗议，打电话给朋友求助，才知道是因为Lucky还在成长发育，需要磨牙，也需要玩具玩耍，抽空还要带出去遛遛。于是我们赶紧先拿毛巾给它做了个毛巾棒当玩具，把它带到阳台上放放风，然后收拾客厅做清洁，吃完外卖就又赶去上班。下午下班回来，我们吃完晚饭就带着它出去买骨胶磨牙棒，顺便溜溜弯。一路上它依然很兴奋，不过表现比昨天好了些，我们用牵引绳的技术也更加熟练了。

休息日的早上，我一个人带着它去银行办理业务，请大堂里的营业员帮我照看一下，它乖乖地在大厅门口等候，没有吵闹，还很高兴地跟营业员玩了一会儿，成功地为自己圈了不少粉。下午我们带它去公园，出门前按照朋友的教诲，带了一点狗粮和磨牙棒，还有报纸和塑料袋，以便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公园场地宽阔，树木成林、绿草茵茵，游人稀少，还不禁止携带宠物，简直是遛狗的天堂。第一次带Lucky来这么广阔的空间放风，我们一开始都有点担心，怕它走丢，不敢放开绳索，就这样被它拖着四处乱跑。在女友往垃圾桶里扔饮料瓶的时候，瓶子磕到桶边缘弹了出来，被它奔过去一口接住，然后很开心地玩起来。看到它那么喜欢捡瓶子，我们趁此开始跟它玩游戏，试着放开绳索让它自由活动。它也没有让我们失望，虽然玩得很嗨，但始终没有失控乱跑，带它回家的时候也没有跟我们耍赖。

从此以后，我们的养狗生活就逐渐规律起来，人狗相处也更加融洽。每天早上目送我们上班之后，它就在阳台和客厅自由活动，中午陪我们吃完午饭休息一下，就等着我们下班回来，傍晚带它出去散步。不过也有意外发生，一次带它出去玩，中途陡然发现手中牵引绳使不上劲，原来绳子被它磨牙已久、今天终于绷断，但它自己衔住断掉的那一截绳子跑回来交给我们，毫无异样，所以刚拿住绳子的那一下子我们都没注意，直到走动起来习惯性的往右手边带一下它才发现。

Lucky一天天长大，比刚来时健壮了不少，除了咬断绳子，吃起磨牙棒来就跟饼干一样，两下子就啃完了，每顿的饭量也见长。可我们发现它并没有一直茁壮成长下去，接下来有几天Lucky都好像精神不振，玩耍起来兴致也不高，时常静静地趴在墙角。看它可能不舒服，我们用梳子给它梳理毛发、按摩，结果发现它身上长有一颗颗肉球一样的小东西，拨开毛发后发现是一个个半透明血红色的小球吸附在它的毛发上，还有根细细的红丝线粘在它的皮肤上。问了朋友才知道，可能是在草丛或者树上沾到的一种寄生虫，在吸食它的血液。我们赶紧找来镊子和剪刀，把毛发剪断、夹起寄生虫消灭掉。在这整个过程中，Lucky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我们，抬爪子、翻身配合我们的动作。此后，它果然一天天地恢复了精神，又开始成长发育了。再带它出去玩，我们都很小心地不让它接触那些草木茂盛的地方，回家后也要对它梳理检查一下，生怕又沾上什么虫子。

就在我们认为一切都好了的时候，分别突然来临了。朋友打来电话说晚上就来接Lucky回去。我们俩都愣了，本来还想最后再带它出去遛一次，又觉得出去了可能舍不得回来还狗，还是决定在家里陪它玩一会儿，梳理毛发，摸摸肚子。朋友上楼来了，我们把它没吃完的狗粮打包好交给朋友，朋友接过狗粮跟我们告别，牵着它下楼去。我俩谁都没有勇气去楼道里看它的背影，只是在阳台上看着朋友牵着它上车，开走。

Lucky离开以后，女友哭了好久。我们把客厅和阳台收拾了一遍，把它撕碎的报纸、墙边的尿迹、狗粮的碎屑和满是口水的毛巾棒、塑料瓶清理完毕，但沙发和茶几边角上的咬痕、爪印仍然显示出这里有只狗曾经生活过。过了些时，我们商量着去朋友那里看望一下Lucky，不知道它还会不会认我们，结果朋友说，Lucky回去之后被寄养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没过多久就因为肠道疾病死掉了。几个月后，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了我的家乡，至今没有再养狗。我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以后可以有间带院子的房子，种点花草，养两只狗，让它们自由休憩，快乐地嬉戏，陪陪我们看书、听歌、做饭，陪孩子玩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