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旅伴

文/闲云野鹤

在书中找到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对着镜头笑的是我，一脸严肃沉默的是旅伴M。那时我们不过20岁，有老气的绰号，我被称为“大叔”，他被称为“老M”，年少时热衷扮老，今天却努力装嫩，离开校园的M眼圈在变黑，我的头发也在阳光下闪现银丝。照片拍于09年，那年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很火，M像剧中的孟烦了，因此见到张译就想到M，想起M就想起搭伴的旅行。M长得像“烦了”，恶言恶语的冷幽默也和孟烦了一样烦人，可他又是懂趣味而且正直的人，是见面先要和他对骂，然后再笑着一起痛快玩耍的人。09年《搭车去柏林》还没播出，但我们一直向往成为谷悦与刘畅一样的搭档去长途旅行，至少我们曾计划在花开的4月去漫游婺源山间，可惜很多校园梦想如校园恋人的分手，在毕业前未能实现就成了隔空的泡影。

15年12月31日，躺在从北京开往大连的Z79软卧上，我用手指盖住车票的身份信息拍了照片并发到朋友圈：“2015年收官，换票后，再见这张票就是明年。”M留言“好的。”如果给这趟海滨旅行以意义，是为了和旅伴M见一面。清晨抵大连，城的名字据说是因地形如“褡裢”，人们称其为“褡裢岛”，也有说是俄国占据时取名“达里妮”，后来照发音命名“大连”，而俄语“达里妮”是“远方”之意，对于我和M来说大连是折衷之地，距离彼此的城市都称不上“遥远”，但再次见面相隔的时间却有些“漫长”。M毕业后到青岛从事没有长假的销售工作，一再错过我的旅行，终于在15年末他一改以往玩世不恭的语气，一本正经地探讨是否选择一个比较近距离适合短行的地方。我对着地图上的平面世界运用几何学知识在海湾上画了个三角形，问他：“大连如何？”很快M发来订购机票的截屏，这就是他简单沉默而肯定的回复。

会合约在2号线的“一二九街”站台，在地铁站卫生间里听到门外传来电动剃须刀旋转的“嗡嗡”声音，我就料到这个在地铁站刮胡子的男人是M。推开门一刹那的画面绝对是在电影里导演要着力表现的镜头——我抬头看到洗手池前一张熟悉的面孔，昔日冷峻的面庞因胡茬未尽而略带颓意，那张冷脸也下意识向来人方向转过来，四目相对时沉默无言，没有激动与拥抱。我的形象也很邋遢，头发胡乱地理顺，惺忪睡眼才揉开，失散多年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就像前夜卧谈的室友在清晨的水房碰到，打着哈欠，混用彼此的牙膏或肥皂，没有尴尬，没有违和，甚至见面第一句话还是以充满友情的互骂问候。

海边冷清却也适合散步，原计划从老虎滩沿海徒步到星海广场，但因北大桥的维护却要中途改道，这并未影响旅途心情，醉翁之意不在酒，旅行也可不必在意沿途的风景。打车到付家庄的海边，M站在沙滩上看了很久成群盘旋的海鸥，我站在他背后默默地看他，曾经消瘦的身躯增添上脂肪痕迹，我们尚未至30岁，清癯少年没有躲过岁月刻刀的眷顾，慢慢将他的身躯雕琢成锅包肉一样。转天去逛海事大学，算是对兄弟院校的尊敬，在如大海一样冷清的校园，继续我们无言的乱转，回到学校却不是回到大学时光，很多地方可以回去，很多故事却无法回去。下午搭乘动车去丹东，候车厅仍然是冷清，这段相逢之旅的基调是属于两个沉默人的冷清。坐在空荡的长椅，偶尔对话，更多是无言，忘记谁说过，真的朋友是那个可以面对面整天不说话却不感尴尬的人。沿着半岛东边的海岸北上，为何去丹东，就如同为何到大连一样不再重要，像和女友约会, 只为见到想见的人而已，见面时还会在意盘子里的食物吗？来时想谈往事，见面却觉得没必要谈什么了。

夜色中走出丹东火车站，在广场上招手的主席铜像下，我们俩请路人帮忙合影，和09年的合影对比，僵硬笑脸中缺少了很多无忧无虑。当晚就住在附件的酒店，半夜我被M平板电脑中一直播放的声音弄醒，走到窗边正好可以俯视整座车站广场，主席依旧在风中站立招手。回头看另一张床上窝成一团的人，又想起在鼓浪屿旅游时他对我说：“我困了，你自己转吧，我在这睡会。”然后M就在榕树笼罩的树荫下窝成同样的一团睡去。天亮后去爬锦江山，以为可以望到朝鲜，却发现是熟悉的雾霾，没有奢望，也就没什么失望。下山随性向南走，到江边，到断桥，在铁桥前合影，他随意买些所谓的朝鲜特产，然后在巷子里找到一家评价较高的馆子，吃在一起的最后一餐。当地人说我们菜点多了，俩人吃不掉，我们发挥北方人讲面子的秉性，执意点很多特色菜，美其名曰都要尝一尝，没辜负离别的意义也没辜负自己的胃，即便又要分离，也不影响长途奔袭后的饥饿。

离彼此归程的发车时间尚早，我和M在江边的咖啡厅等待分手时间到来。时间漫长或短暂的概念有多种被表现的方式，比如M喝了三杯不同的咖啡，而我慢慢喝了一大杯白水，我们以往的旅行也是如此，沉默地同行，不聊过去与未来，只是分享共同的现在。1月 3日我乘上K28次丹东回北京的火车，而M要返回大连乘飞机回青岛。在车站独自候车时，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很喜欢的话“旅行中，最好是有一位称心的旅伴，其次好是没有旅伴，最坏是有一个不称心的旅伴，送战友。”M默契地点了赞。

这事过去很久，却在今天写下来，只是因为那张忘记送给M的照片，我们靠着庐山锦绣谷山道上的护栏，请路人帮我们合影，江西是我们一同旅行起步的地方。刚从学校出发，M就把装着旅游鞋的袋子交给我，意为让新驴给他这位老驴提鞋，我也没辜负他的用意，还没离开上海，就把他的鞋落在大巴的旅行架上，下车后走很远M突然对我喊：“我鞋呢？”“不在你脚上穿着吗？”“让你拿的旅游鞋。”“我X，忘车上了。”那之后，M只能穿着一双蓝色洞洞鞋逛南昌，爬庐山，走九江，还有就是M再也不让我帮他拿东西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