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最早的新派武侠小说是《射雕英雄传》第一卷第四回：《黑风双煞》。当年我读小学五年级，香港电影《少林寺》正风靡大陆。当时的小男孩大多想去少林学武功，受此风气影响，一本武术类杂志《武林》订阅量激增。而我读到的《黑风双煞》就是在《武林》连载的一部分。而读到完整的金庸小说则要等到两年后，我在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买到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发行的《书剑恩仇录》，黑色的封面，背景是紫禁城角楼的飞檐和脊兽。

我清楚地记得，书中第一回起首，陆菲青独自骑着马走在西北官道上，夕阳西下，归鸦阵阵，暮色苍茫，他触景生情，低吟了一首辛弃疾的《贺新郎》：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

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

料不啼清泪还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虽然囿于年龄，还无法体会文中苍茫悲凉的意境，但我还是被深深打动了，甚至从此开始喜欢上了宋词，尤其是苏、辛的豪放词。

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在三联版中，金庸却将第一回中的这个开头删掉了，而直接以李沅芷发现陆菲青用金针射苍蝇开始。我以为，删掉的这个开头，直接导致全书的格调下了一个档次。

金庸书中塑造了非常多的隐者，陆菲青是第一个。以武当高手的身份深藏不露，屈身为官员西席。当然他的隐逸有不得已之处（反清失败，躲避官府追捕）。

隐者，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现象。西方当然也有追求自然终老田园的人，如古希腊的第欧根尼，近代美国的梭罗，但与中国传统社会的隐者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像陆菲青这样的隐者，几乎就是历史上那一时期有反清志向知识分子的缩影，像是顾炎武、黄宗羲、傅山等人，他们有强烈的政治诉求，这样的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隐者。

所以到了梁羽生笔下，傅山干脆成了七剑之一，武当剑法出神入化，功夫了得，隐者形象荡然无存。（《七剑下天山》）

历史典籍中出现最早的隐者，应该是许由，务光这样的人，当然年代太久远，也可能仅仅是传说而已。《史记》中记载的伯夷、叔齐，也算是隐者吧，不过，他们二位的隐逸，原因却也与陆菲青有相似之处，当然更像八大山人、石涛这样的人，家国之痛无可奈何罢了。

真正的隐者出现在老庄道家之后，老庄本身就是隐者，他们的隐，不是对现实绝望，也非有外力压迫，而是不肯心为物役，只为追求随性而为的生活。道家之隐，潇洒逍遥。

后世儒家独尊，知识分子汲汲以入世为己任。真正的隐者越来越稀缺，所谓隐者，大多不过就是入世前的待价而沽，终南捷径而已，或者是仕途受挫后给自己寻条退路。后世知识分子连像颜回那样的人都绝无仅有，更毋论庄子了。

金庸早期作品，隐者绝少。这其实与他早期对自己的期许有关，四十岁前的他是很左的。传统知识分子修齐治平的习染，加上当时大陆激进的政治氛围，都影响了金庸的写作。体现在作品中，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即便如此，他这一时期作品中的结局，仍然以主角归隐为多：《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率部众豹隐回疆；《碧血剑》中袁承志远遁海外；《射雕英雄传》中郭靖、黄蓉回到桃花岛；《神雕侠侣》中杨过、小龙女隐居终南山。当然这一时期作品中的归隐，仍然属于儒家之隐，或为迫不得已（陈家洛、袁承志），或为大功已毕，隐待天时（郭靖、杨过）。

随着政治环境的日益苛酷，旧时同一阵营同志反目，加之亲人早亡，年龄渐长，金庸进入创作的成熟期，并开始学道学佛。这一时期他真正理解了隐者的意义，创作出一系列隐者的形象。

令狐冲被金庸称作天生的隐者，整部《笑傲江湖》，因为令狐冲而闪烁着温厚潇洒的光芒。不同于杨过的偏激孤绝，令狐冲自带暖男气质，虽然嫉恶如仇，但天性善良温和，有着道家随性适意，逍遥自在的韵味。人生的牢笼于他，可能也就是对小师妹的爱情吧。但金庸是偏爱令狐公子的，不仅给了他淡泊的心志，还给了他心意相通的伴侣。最后的归隐西湖梅庄，真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与杨过、小龙女绝迹江湖不同，令狐冲、盈盈是真正享受其中的。

杨过更像是魏晋时期的人物，如嵇康、阮籍之流。他们其实并非甘心隐逸，杨过也好，黄药师也罢，都和嵇康、阮籍一样，出世的行为下，都怀着一颗入世的心。

天生的隐者令狐冲却不同，他真的是对人生有一种自觉，清风朗月，胸襟坦白。同样有这样自觉的，魏晋人物中大概当属陶渊明了，读陶渊明的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种发自内心的怡然，是嵇康等人的作品中看不到的。

《笑傲江湖》最初面世时，正是文革最烈之时，当时读者大多从政治方面对这部书进行解读，直到现在主流意见仍然如此。但我以为其实《笑傲江湖》是一部献给隐者、歌颂隐者的小说，除主角令狐冲之外，书中另有许多隐者或向往隐逸的人物：梅庄四友、刘正风、曲洋、莫大、何三七、绿竹翁。

当令狐冲来到洛阳东城绿竹巷中的那间小舍，他不知道，冥冥之中，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就在竹帘之后。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人，天生的隐者遇到了另一个天生的隐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是上苍对隐者的奖励和眷顾。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