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mprm
2018-07-24·阅读时长4分钟
1966~1976年是我国动乱的年代,历史通称为“文革”。但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经历过文革的应该是少数,因为我出生在文革后期,而文革结束时我们也仅仅是幼年,也许父辈们十年的经历和动荡的生活会影响到家庭,继而牵扯到幼时的我们。若抛开家庭因素,单说“文革”真正对幼年的孩子直接影响和“迫害”还是不多的,而我恰恰不幸成为那极少数人中的一个。它对我的影响和伤害从出现的那一刻起从未停止,直到现在,我已人至中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随着时间的流逝,尽管我早已明白那是历史或者说时代造成的,我当然不会追究,也无从追究,不过说一句“算了,都已经过去了。”但,“那不是原谅,也终究无法原谅。”
今天有勇气把这四十多年前的故事写出来完全是来自父亲的鼓励。前一天陪他散步时无意提起家中的一本冯骥才先生的书——《一百个人的十年》,真实记录了一百个普通小人物的文革历程。我记得我读的还是家中《文汇月刊》上的选载文章,那时是个中学生,读过之后,心里极其难过,想到了自己,偷偷地大哭了一场。直至今日,书名和那几个故事我记忆得如此清晰。所以我跟爸爸说:“也许我可以是那一百零一个人。”是的,他当然记得那件事,只是他不知道这件事当年对于幼小的我影响这么深。他听完之后,相当激动,对我说:“你一定要写下来,否则没有人知道这么小的孩子经历了文革。”也许,是真该写下来吧,我不知道历史是否会重演,我也不能左右时代,但我能坚定自己的脚步,那脚印最终汇成我的历史,告诉自己:它,不能再重演!
那是1976年,77年的事情,三岁的我在上幼儿园(学校大院的幼儿园),小朋友们都是大院里的孩子,父母也大多是认识的。那个年代幼儿园的老师均不是科班出身,我小时候称她们为“阿姨”。因为家里经济条件限制,我没有玩具,所以上幼儿园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可以唱歌、跳舞,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哪怕是玩一棵草,一堆泥……
有一天,班里布置了小作业,类似于“1+1”涂颜色之类,我做好后拿着纸头走到“阿姨”跟前等待批阅,而“阿姨”正在看我前面一位小朋友的作业,她很不满意地说了一句:“你做成这样,将来怎么考大学?”就在此时,我,这个头脑完全不受控制的三岁孩子脱口来了一句:“考不上大学当幼儿园阿姨。”我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让我成了“罪人”。那位阿姨吃惊地看着我,严厉地问:“这是谁教你说的?是不是你爸妈?!”我吓呆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我就被拉到教室边上罚站,而我的父母也被通知到幼儿园接受询问。我给自己和父母惹上了大麻烦!
问题的关键是听到这句话的“有心人”——这位“阿姨”,她是我父母单位领导协理员的夫人!因此这句话很自然地被上升到了政治层面。他们一再认为是我父母歧视幼儿园老师,瞧不起这位“夫人”,才教我说了这句话。而事实上我真的是因为喜欢上幼儿园,才会觉得当幼儿园老师是件很开心的事,但这怎么能够说的清,更何况我只有三岁。
接下来的几天,协理员要让父亲承认错误,上纲上线进行了批判,而我就从每日妈妈埋怨我的话语中知道了我的父亲因为我不慎的一句话,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被要求由父母带着去协理员家,我坐在外间的小凳子上,听不懂里面的谈论,只记得爸爸后来语调很高,然后跟妈妈一起抱着我离开了。回家的路上经过大操场,很黑,只有昏暗的一两盏路灯,突然妈妈放下我说了一句:“你要把爸爸害死了!”我吓得大哭,立在黑暗里,以为爸妈不要我了。那个夜,我永远也忘不掉。
我太小,并不知道父亲为此事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因为我,爸妈倒了大霉。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爸爸回不来,害怕别人来抓我。由于协理员的批判,父母教研室的同事自然知道了此事,而我家所在的49号筒子楼整个二楼楼道邻居也都知道了。因为爸爸态度强硬,不肯承认错误,这事拖了很长时间。
后来的几年常会有叔叔或者阿姨开玩笑逗我:“还要不要当幼儿园阿姨啊?”我从不吭声。我多么希望所有人都忘掉这件事啊,都不要记得我曾“害”过我的父母。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一直无法抹去,我就这么长大了。中学后,少有人会再提及此事,人们都忘了,而我却无法忘怀。多年后,我也时常与那位幼儿园“阿姨”(她已是老太太了)在大院里相见,她会盯着我看,而我永远都是目中无她,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想到幼小的我所受的伤害,即便早已过去,我终究做不到笑着与她打招呼。我这样一个小孩子,小人物,因为一句童言被卷入了特殊的历史洪流,心里恐惧而无处倾诉。
曾经听父亲讲过一件事情。大约文革初期,院里一位老师的孩子拿着语录问他爸爸:“核心是什么意思?”这位父亲为了给孩子解释,就打了个比方:“你吃过桃子吗?桃子吃好以后剩下的就是‘核心’。”这下犯了大忌,因为桃核是要扔掉的东西。之后孩子的话就成为了批判迫害父亲的证据,然后,这位老师就从学校的西大楼跳了下去。我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的事与这个故事是多么的相似啊。
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是他们坚强的意志在当时顶住了压力,我才有了个完整的家。我也要感谢这件事“幸运”地发生在76~77年,若是早十年,情况就是天上地下了,怕早已没有了我,也没有了父母。我还要感谢我自己,这么多年,熬住了内心的恐惧,正常长大了。尽管心灵的恢复总是很难也很慢,但今天我有勇气写下了这段往事。
如今我跟父亲谈及此事,他并没有怨我半句,只是说,当年协理员一直想整他而没有机会,我不过是个切入口而已。
也许你看了这个故事觉得荒唐可笑,可那个年代所发生的事难道不都是荒唐的、可笑的吗?只是那笑里含着多少人的辛酸泪啊。相比于冯骥才先生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我太小,也没有经历十年,算不得那一百零一个人,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一百零一个人。那个十年是过去了,但经历过的事情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原谅与不原谅那是上帝的事情。”
“上帝从来没说忏悔可以洗清罪过。”
2018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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