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读

看不见的花园与迷宫:在拉巴特与菲斯之间

作者:蒲实

2019-08-02·阅读时长14分钟

3019人看过

本文需付费阅读

文章共计7347个字,产生27条评论

如您已购买,请登录


从一家天台上的咖啡馆窗口望出去的菲斯老城


摄影/张雷

老城深处的花园

什么是真?你描绘水的面孔,或是光的脸庞。

什么是美?一种形式,你在它后面会发现奥秘,有时还会发现神。

——[叙利亚]阿多尼斯

摩洛哥有很多负有盛名的花园。比如,马拉喀什属于法国设计师伊夫·圣洛朗的马约尔花园,常年都是游客络绎不绝到访的地方。但让我深深为之着迷、难以忘怀的花园,是一座藏匿于拉巴特老城居民区深处的不知名花园。与它的相遇纯属偶然,却为我的摩洛哥之旅意外打开了一道梦境的入口。

我依稀记得,从卡萨布兰卡乘坐城际火车抵达拉巴特时,我仍因身陷游客的处境而意兴阑珊的心情。一片漫不经心中,我甚至把装着护照与现金的包忘在了前往乌达亚城堡的出租车上。司机在关门而去的我背后用阿拉伯语高喊着,鸣着喇叭,直到我回神拿回后座上的遗失物。感谢庆幸之余,我心头的阴霾豁然开了一道缝隙,隙间照射进一束暖光:动身之前,每个来过摩洛哥的人都叮嘱我,小心这里无处不在的欺骗和陷阱。与几个世纪以来摩洛哥探险家和旅行家所记录的简单淳朴民风不同,我听到的现代游客故事都充满置身陌生丛林险境的不安。


拉巴特皇宫前的守卫


环绕着乌达亚城堡的是一片居民住宅区。我依然清晰记得,走过那道安达卢西亚式拱形雕花大门,在一排杂货铺前的水果摊那儿买的第一杯橙汁,它在我心中唤起遗失在过往文字记录中的温暖。不声不语的小老板打开他那只存储着冰块的白色塑料箱,从里面捡出5个橙子,用小刀一一对半切开成10份,然后把半球体的橙子扣在像按钮一般突起的机械榨汁机上,使劲儿按压下去。橙汁缓慢挤出来,流入杯中,直到剩下一个只有干瘪果肉的空囊。他就这样重复了10次,递给我一杯含着5个橙子的果汁,向我要了10个迪拉姆,大概8元人民币。他的诚实无欺带给我一份安全感。橙色液体顺着我的唇齿、喉咙和食道滑入体内,我想到那位卖果汁的人在这条小巷里多年岿然不动的安宁生活,想到给他送来一箱箱橙子的果农许多年如一的平稳收成,就如同他果园里那些每年如约成熟、不增也不减量的果树,恬静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街对面,一只分娩的猫妈妈正舔舐着她新生孩子身上的血,拳头大小的新生儿躺在血泊中,紧闭着眼,光秃秃的小身体上还有未掉的脐带。之前,它也是这样在这座古城的街巷角落里诞生的。我踏着鹅卵石小径,上台阶,下台阶,穿越窄街深巷,穿越刷成明媚蓝色与白色的房子,穿越点缀房门的粉红色夹竹桃、紫色三角梅和克莱因蓝花盆,穿越从某个窗户内悄悄逃逸出来的甜面包圈味、罗勒香料味、在披萨热面饼上散发着香气的橄榄味、自制玫瑰香水味,还有埋伏在某个街角的垃圾味,进入这个11世纪建成的古老生活区:穿拖鞋的男人用向外翻的手掌稳稳托着一大盘烤银鱼走过(如果再洒上一点柠檬汁一定会更美味);一个在海滩游完泳的小男孩舔着彩色冰淇淋正向家走;蒙着头巾的外婆给牙牙学语的小孙子在门前的手指仙人掌下洗完手,推开身后有铜制把手的门,消失在高墙禁苑内;拎着好几个塑料袋,懒洋洋走过的男人,也许他的生活不乏艰辛;接两个背书包的孩子回家吃午饭的妈妈,眼镜镜片后是她知性的双眼;拥上去争相掰着一张刚出炉大饼的孩子们,一面被烫得直甩手,一面仍然忍不住握着饼的边角开撕;心急火燎等着玩同一个电动玩具的孩子;抱着布娃娃躲在墙角哭泣的女孩;觊觎着孩子手里染色小鸡的猫——地上有时出现的小鸡头就是它的行刑现场;把门前小路和蓝白色石灰墙布置成一片色彩流动的艳丽花园的邻里;坐在街角一把小凳上陷入沉思的老人。


拉巴特老城区里的花园,居住着许多猫


然后,我走过一段两面墙上挂满彩色羊毛地毯的长长石阶,经过一棵参天椰子树荫庇下的手工艺品店,来到一面饱经风霜的苍老土黄色砖墙前。在我穿过两道拱形门间的走廊时,我对即将迎接我的是什么毫无准备,直到我一脚跨过门槛的界线,“扑通”坠入一片神秘的静寂:紫薇花树和棕榈树在一条鹅卵石小道的两侧探身夹道迎接它们王国的来客,把他们送入茂密的灌木丛,再在向天空缠绕缱绻的柏树指引下,经过如火焰般燃烧的红色木槿,走进葡萄藤长廊。走廊尽头,碉楼上锯齿形的墙垛戒备森严地守卫着王国,黑漆漆的瞭望孔里栖居着花园的守护神,静静注视和聆听一切。花园十字形的道路将它整齐分为四片,每一片都高低层次分明,搭配着棕榈树、柏树、橄榄树这样的高大乔木,支撑起一片头顶的天空,其下是椰枣树这样的矮乔木,再低一层是丰富得我叫不出名字的热带灌木;点缀其间的有美人蕉、香梨树、橘子树、五色梅、百子莲、金杯藤花、牵牛花等几十种花卉果树,丰富绚丽。我不知道在这本该热闹的花园里,是什么样的场所精灵,将静谧的天使召唤而来;它们躲藏在树梢上、灌木丛中和鹅卵石下。之前在我头脑中一直轰鸣着,呼啸着来来往往,拥挤着争吵着,让我难以安宁的许多声音,在这个花园里突然都闭上了它们的嘴巴,乖乖安静下来,好像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吸引和驯服——我听到内心一片深深的静。

正在大树下婆娑树影间打瞌睡的猫,抬起头打了一个呵欠,露出一排不整齐的小尖牙;在葡萄架下乘凉或在灌木丛花园边闲逛嬉戏的猫,是如幽灵般旁若无人的存在;站在水池边缘用舌头喝水的猫,抬起头来与我对视一眼,又不受打扰地转头回到自己那个世界中;在宣礼塔下石阶上读阿拉伯诗的女孩,在葡萄藤架下长时间如雕塑般并肩而坐的恋人,久久在沉思中没有回神的老城男人……是什么带给我如此静谧的感觉,如走入一个梦境之中,所见一切虽如此鲜活,却都笼罩着一层迷雾朦胧?也许是土夯城墙的朴实无华和饱经风霜,也许是它四面围合的封闭所形成的内向,也许是它藏于闹市深处的隐逸,也许是热带树木野性丰沛的生命力和它们不经人工修饰的自然姿态,也许是花园里那些繁复镂空的窗户,也许是城墙与堡垒上那些锯齿墙垛将中世纪的战争烽烟收藏于它的形态中,沉睡几个世纪的暴力意识在这里守卫着和平的花园,也许是午睡猫儿引人入梦的慵懒,也许是摩洛哥女性遮掩身体的细花长袍。


位于马拉喀什属于法国设计师伊夫·圣罗兰的马约尔花园



马约尔花园中的仙人球


但我想,那种由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的界线,是光与色彩的感觉造就的:老城街区明亮的蓝白色石灰墙构成了一个光的剧场,把阳光反射得更加明艳,无处不是光作为主角的嬉戏喧闹;而土夯城墙吸收了阳光,树荫遮挡和分解了阳光,使它在这里沉静下来,遁形一般,即使有斑斓的花果树木,呈现的也是柔和清寂的色彩。如果说拱门外是一曲欢快的光之圆舞曲,这里就是一首它的宣叙调。在许多描摹摩洛哥窗口或拱门的绘画和照片中,人总是从室内或门外的暗处望向窗外或拱门内的明处——在我拍的照片上也是如此。然而,如若你曾和我一样在拉巴特的老城区穿梭,然后闯入这个居民区的秘密花园,你就会知道,我们其实是从明亮处走进幽暗处,从而浸入到一个梦境中去。


马约尔花园中的荷花池塘和东方凉亭


这个花园让我忆起在伊斯法罕造访的一些波斯园林。它们有相似的结构,也有同样沉思和超越凡尘的精神气质。实际上,摩洛哥并未创造自己的园林艺术,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吸收了来自埃及、波斯和印度的伊斯兰造园思想。伊斯兰园林是天堂和尘世的统一物,是《古兰经》里所描述的“濒临清泉”“漫漫树荫”“诸河交汇”和水果丰富的天园。我无需了解这花园里植物、花卉、果实和泉水的宗教象征意义,此时,能欣赏它的美便已足够——美是超越宗教的相通体验。

不过,伊斯兰花园并非永远宁静祥和。有一次,我曾在丹吉尔城堡博物馆的花园中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集结。当我走入那个墙内的花园时,数百只海鸥正从堡垒和城墙上纷纷起飞,在头顶鸣叫着盘旋,遮蔽了整个天空。那气势雄浑的集体呐喊声,像是在准备一场出征。

文章作者

蒲实

发表文章153篇 获得12个推荐 粉丝1984人

中读签约作者

收录专栏

从卡萨布兰卡启程

6455人订阅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

下载中读APP

全部评论(27)

发评论

作者热门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