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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易安的一生

作者:火狐狸

2017-12-28·阅读时长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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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绿窗人似花”到“离乱断乡根”,总是想起叶嘉莹先生

在词的发展史上,李清照实在是个异数。

一方面,她的时代,词刚刚从歌舞伎场的应酬专属转为文人清玩之物。子瞻先生落拓沉沦不能经世用事时才将目光投注在这种文体上,而易安居士却已经把满腹才华都倾覆于此,并自信满满地在二十多岁时写出了《词论》,追本溯源,臧否各位先贤时贤,无论其地位高低,只为词体正名发声。最可称奇之处,文章的核心观点乃为词体发源卑俗,此为特色,非是弱点,一切掉书袋、装正统之人都应自知旁门左道。尽管文章传出一片哗然,但世人确定无疑地见识了一个天赋与个性兼胜的女子,“才力华瞻,逼近前辈”。

另一方面,她的时代仍是女性道德负累沉重的时代,各类《女诫》、“妻”范触手可及,“卑弱第一”仍是女子的头条持身戒律。词偏重闺阁内帏的传统特点其实增加了女性作者的参与难度——一篇成就,传播开来,以彼时的礼教判断,几与今日之网络直播等同,必致物议纷纷,并非一个女子与其家族愿意承受,对于地位尊隆的妇女而言压力更是可想而知。而易安居士幸而生于一个教育理念开放的家庭,又幸得夫家的容纳,她毫无牵碍地写出了很多表达相思怀远的作品,内容真切,绝少虚饰,然“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毫无意外地也招来了讥评,“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

如此种种机缘聚合,让一个活泼慧黠、争强好胜的才女几乎毫无遮掩地站在了舆论峰尖。在她之前,女性作家留名既难,能让外界了解到几如男性作家的程度又是难上加难,李清照可称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她写自己的日常生活、情感起伏,写自己的身世经历、心事曲折,诗文词书各体皆备,《宋史·艺文志》录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六卷,可知其当日创作之勤与作品流行之程度。福兮?祸兮?幸抑不幸?无人可给答案。但正是通过这些作品,后人重建了李清照的生活,也勾勒了各自心眼中易安居士的形象。

在这个世界看来,李清照的生命分为两个阶段:赵明诚活着;赵明诚死去。

对普通读者而言,只存在赵明诚活着时的李清照;对许多研究者而言,不愿看到赵明诚死去后的李清照。

李清照的前半生是众多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心中花好月圆的典范。《金石录·后序》中她自陈身世:“余建中辛巳(1101)始归赵氏,时先君(父亲李格非)作礼部员外郎,丞相(公公赵挺之)时作吏部侍郎,侯(丈夫赵明诚)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婚后,“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门当户对,夫妇相得,正是完美的婚姻,就连后世的大情种纳兰性德也艳羡他二人“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房帏情趣。她笔下那些脍炙人口的表情词作也因此被视为了伉俪情深的象征,同时又加持了李赵婚姻的美满程度。但,——赵明诚的回应在哪里??

1129年,赵明诚辞世。其时,李清照四十七岁,父母、公婆皆已亡故,李赵婚姻未有子嗣。金兵践土,举国逃遁,她费尽心力安排着“书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如是”,两年之内,陆上、海上,各处狼狈奔突。期间,上至高宗宫廷,下至平头百姓,皆垂涎李赵之收藏,各种构陷与偷窃也是平地三尺花样百出。五十一岁时,李清照劫后余生,在《金石录·后序》中对此有详细记载。但,向来敢言敢为的易安居士略去了一件事:再嫁与离异纠纷。这件事骤然而起,迅疾湮灭,即言之凿凿,又扑朔迷离。古稀之年离世的女诗人,后半生的二十多年是如何度过的?

关于易安居士的研究成果可称浩如烟海,但似乎只有艾朗诺的《才女之累》是专为解决这些疑问而来。本书不讨论李清照的艺术成就,但细心地注意到了易安词中的情绪变化:大家认定写给赵明诚的那些倾诉相思的作品几乎没有表达过情感得到安慰后的快乐,正相反,都是低沉徘徊的基调——而事实上,李清照完全具备用词来表现欢乐、调皮甚至戏谑等等丰富情绪的能力。更进一步,艾朗诺依着宇文所安的思路,提出了更大胆的猜测:《金石录·后序》中关于赵明诚临终情境的描绘——“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暗示李赵的婚姻中还有其他姬妾的存在!按照李清照的学识、对《金石录》的严正态度,当然不存在用典错误的问题,因此这个推测应该是事实。

这个“真相”破坏了李清照的形象吗?艾朗诺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思路。首先,易安的时代还不流行给词作加题注,因此将那些坦白相思的作品进行自传体式解读,并强自安排进李赵的年谱中是有欠考虑的,根本反映了大家是在按照自己的想象再造李赵。其次,依照一般的礼教要求,认定那些作品的情感对象就是丈夫赵明诚也属于一厢情愿,——低估了李清照的创作能力,虚构在男性作者那里原本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没人会把欧阳修的一首情词视为他生活中的真实。

艾朗诺采用了女性主义的视角论述李易安,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使不能完全同意以西方现代理念来理解中国中世纪的人物,但在没有确凿有力的证据之前,上述理解亦无法辩驳。易安从未撒谎,只是我们被自己的想象蒙蔽了双眼,不愿看见。美好曾经存在过,但不代表生活一如童话,完善无瑕疵。

沿着这样的思路,艾朗诺认定易安再嫁属实,并且由此一事更加确认李清照独立完善的人格力量:为了保护与赵明诚的一生心血,误托歹人;发现真相后,又能于羞愧屈辱中勇敢了结这个错误。以李赵两家的声望身份,再嫁已是有违妇德,离异更是自取其辱,物议腾嚣当是必然,但是李易安既能在顺境中逞才示强,也能于逆境中突破忍辱含垢,不自欺欺人,即使冒牢狱之风险也在所不惜。对比当下银屏上常演不衰的正宫小三家庭剧,易安居士的人格自足真不知超越了多少层次。

但艾朗诺的贡献还不止于此,他眼光独到地关注了李易安最后的二十多年独居时光,证明了这位女诗人仍在成长。劫波历尽之后,一生所藏,“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正是在此种情形下,李清照郑重其事地为赵明诚《金石录》作序,记其始终,并反思道:“所有一二残零不成布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此事作结之后,李清照在努力经营自己的生活之外,如男子一般,牵挂时局,并择机便向当政陈述自己的看法,能容纳此类主题的诗歌创作量明显增加。而对于巨变之后贫病孤单的生活却又能在词中淡淡带过,不溺不伤。这其中叶嘉莹先生尤其推赏《南歌子》一首,“幽隐深微”,极赋词体之特别美感。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喜爱易安词的读者,可还认得出她早年模样?

李易安这一生,“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终生未改对词体之衷情。年近七旬时,仍有意传授平生所学给一个十岁的女孩。女孩子却回答“才藻非女子事也”!以我们当下的眼光而言,真是何其讽刺!小小孩童意态已乖巧老成至此,而花甲老妪却仍有进取之热情。正因如此,艾朗诺称许李易安并非作为赵明诚的附属物存在,乃为“一个自信而有持守的女性”。而同样沧桑历尽的叶嘉莹先生则认为李易安是那个时代极其少有的能思考“一己之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伟大女性,更认定她的《渔家傲》一首“写出了一个有才慧的好胜争强的女子在生命面临终尽之时对于自己之生命的终极价值与意义的最后的究诘与反思”——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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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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