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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总序 | 精致的日本,暧昧的日本人

作者:孙歌

2020-04-09·阅读时长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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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孙歌老师是日本思想史研究的领军人物。从上个世纪,她就在日本知识界颇有建树与名声,不断推动中日跨文化交流。在这堂精品课中,孙歌老师以“精致的日本文化与暧昧的日本人”两个意象为题,尝试理解这个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民族,体味他们独有的感悟、困惑和思考,并进而尝试进入他们的历史,作为他者,体验他们的挫折与重生。

1.1 总序 | 精致的日本,暧昧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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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和我一起走进日本,我是孙歌。

请允许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的专业是日本政治思想史,不过我并不是从一开始读书就选择了这个专业的。我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毕业之后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88年,我第一次获得了去日本进修的机会——当时并没有打算研究日本,而且我交流的对象是日本的中国学家。但是在日本生活了将近一年之后,我开始对它发生了兴趣。

日语里有一句话是形容中日关系的,叫作“离得最近,也离得最远”。日本和我们一衣带水,所以第一次去日本的朋友都会觉得,自己似乎出了国,又不像去欧美那样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而且去日本旅游的朋友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国家,非常有礼貌,很美丽、很清洁、很有秩序。但是在这一切的背后,生活在日本社会里的那些普通人有什么样的行为逻辑,有什么样的感觉方式,有怎样的喜怒哀乐呢?对这一切其实我们外国人了解得很少。

孙歌

1988年,在结束了我在日本的进修之后,我决定离开中国文学专业去研究日本。那之后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摸索过程,最终进入了日本政治思想史的领域。这个领域回过头来帮助我更广泛的理解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我也渐渐意识到,在那些看似不难理解的表象背后,往往隐藏着陌生的逻辑——这一讲将由我来为大家讲述我所理解的日本文化的逻辑。

当然这不是一个全面的整理,我仅仅从我的理解中提炼出若干个问题点,并且沿着这些点尽可能帮助大家了解日本文化的内在结构特征,透过日本人精致的形式感觉,接近他们的精神世界,体味他们独有的感悟、困惑和思考,理解日本民族在走向现代化过程当中的挫折与重生。

是美丽,还是暧昧?

我给我的这一讲确定了一个题目,叫做“精致的日本,与暧昧的日本人”。这一讲的第一节,我们先来说说大江健三郎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所发表的致词。这篇致辞有一个非常难翻译的标题,叫作《暧昧的日本的我あいまいな日本と私)。我们的翻译家把它翻译成《我在暧昧的日本》,这大概是最好的翻译方案。不过原题有一个没有办法翻译的语感,就是“我”和“暧昧的日本”是同体的

▲ 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这篇获奖词的标题,并不是他的创造。其实这个句式是由另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发明的,就是川端康成。1968年作为第一个获奖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登上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他发表的致词,题为《美丽的日本的我》。毫无疑问,传达的信息也是“我和日本同体”。

当大江使用“暧昧的日本的我”的时候,很显然有两个用意:第一个用意是作为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后辈文学家,向1968年获奖的前辈致敬;而第二个用意是他希望和这位令人尊敬的文学家唱反调。

日本现代文学中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流派,叫作“新感觉派”。川端康成是新感觉派文学运动的发起人和代表作家之一。这个流派有一个基本的创作思想:认为人类所有的问题,早在古代已经由先哲们都全部提出来了,我们再也提不出新的问题了。我们能够做的仅仅是创造新的感觉形式。所以这个文学运动很注重给精致的感觉造型。当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发表他的获奖演说时,这个演说也具有新感觉派的文学特征,传达的是一些非常精致的感觉,而且只能用日语去理解。川端在致辞一开始就引用了两首和歌,和歌是只能用日语去体会和感觉的一种独特艺术形式。它所传达的美感,假如翻译成其他文字,会受到很大折损。

▲ 川端康成在诺贝尔奖授奖仪式上

当川端致辞完毕之后,我相信在斯德哥尔摩的会场里,西方的听众恐怕没有谁能够进入他所表述的世界,但他仍然是成功的。为什么呢?因为川端的创作和他的致辞,非常符合西方世界对于东方世界的美学想象。在这个美学想象里,存在的只有形式,没有意义,当然也没有思想。

1994年,当大江健三郎作为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人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他表达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我很尊重我的这位前辈,但是我不愿意和他用同样的方式,在同样的方向上来表述“我的日本”。大江是这样评价“川端的日本”的,他说川端所描绘的日本美学世界是拒绝解释的,所以是“暧昧”的。

确实,川端文学为了呈现一个空灵的日本,而摧毁了意义。用大江的话来说:你要想去理解它,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理解,想办法让自己进入这样一个世界。正是由于川端文学的这样一种性质,大江下了一个定义,说这种拒绝解释的日本是暧昧的。

“暧昧”翻成英语是vague,意思是含混的、模糊的、不明确的,因而无法诉诸语言。可是大江认为,仅仅用川端康成的方式向西方人传达一个他们所期待的、没有意义的、空灵的、美丽的日本,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日本的历史是沉重的,曾经充满了暴力、血腥,充满了非正义。作为在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大江明确表示没有办法和前辈川端一样,躲开这一段历史。

那么,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呢?

被撕裂的日本

大江所说的这段历史,日本的近代化历史,在日本近代化的过程当中,一直存在着一个深刻的自我矛盾。一方面日本以模仿西方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近代化。也就是说通过对外扩张、对外殖民和掠夺迅速完成向现代国家的转型。可是与此同时,日本并不是西方国家,它处在亚洲,有自己独特的传统文化。日本的亚洲属性本来应该促使它和亚洲的邻国友好相处,但事实上由于它模仿西方的努力,使得它“脱了亚,又入不了欧”,变成了亚细亚的“孤儿”。

在获奖词里大江有这样一个表述:暧昧进程,把日本逼上了亚洲侵略者的绝境。日本文化虽然面向西欧敞开了怀抱,但是它却一直保留着妨碍西欧理解自己的隐秘部分。与此同时,日本在亚洲,不仅仅在政治上,在社会和文化方面也一直是孤立的。大江认为,必须向西方世界、更重要的是必须向人类,传达日本在近代化过程当中所遭遇到的这种深刻的内在矛盾。

因此他说他所要表达的“暧昧的日本”,是一个被撕裂的日本。大江认为可以用另外一个英语单词ambiguous来表示。和川端的暧昧的vague不同,ambiguous包含了丰富的含义。虽然也是含糊的,但是它的含糊包含了意义,多种相互矛盾的要素的不协调和琢磨不定,构成了暧昧的内涵。所以可以说,大江健三郎的文学,呈现了一个在歧路上徘徊的日本,并且因此使它获得了意义。

通过川端和大江这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的创作活动,和他们各自的获奖致辞,我们看到了两个日本:一个日本因为拒绝了他人的理解,传达出一个神秘而空灵的世界;另一个日本,是期待被准确理解而传达出挣扎着的、混沌的日本。

可是相比之下,比较容易被接受的似乎是川端的日本,在中国的阅读体验里好像也是这样,反正不需要理解,接受起来似乎就容易多了。不过这样的日本对我们而言是遥远的、肤浅的。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们中国人对日本的理解,特别是对于日本文化的理解,更多倾向于川端这一极。

而大江健三郎所提示的那个不协调的、琢磨不定的、多义的日本,对我们来说在理解上存在着很多困难。但是,大江明确地传递了一个信息,他希望世界理解日本。对我们而言,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克服理解上的困难,尽可能准确地进入日本的精神世界。

好的,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要聊一聊自然中的日本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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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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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北京大学访问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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