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印柏同

编辑｜王珊

北街小学的大门如今已被紧锁，校门口右墙上的“小学”两字已被人摘了下来，远处看去，砖红色的墙面上只剩下“北街”二字。早晨和傍晚，这里不再有孩子们上下学时的熙攘人群，只有操场上孤零零的一面国旗，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是一所小学。这所位于河南焦作市武陟县北大街的小学，曾经是当地最年轻的民办小学，2018年开始招生，以“贵”而出名——每年的学费有一万两千多。  

3月22日，张文（化名）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下午5点多的时候，接到了大儿子班主任在群里发的通知：请各位家长下午6点半去学校接孩子。她第一反应就是“真的出事了”。她赶到学校，班主任告诉她，学校要关闭了，孩子要全部接回家。

不过，张文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张文告诉本刊，她两个孩子都就读于北街小学，早在2月前，她就已经意识到问题：先是小儿子的数学老师总是缺课，后来语文课老师也开始请假。而当时吸引张文给孩子报名的钢琴、书法、剑道等七项必修课的老师，更是很少出现。每到了这几类科目，孩子说都是自由活动或者看电影。两个孩子甚至告诉她，有时候中午饭都吃不上，因为轮到他们就没了。到学校后，张文才知道，宣布停办前一周，好多家长就把孩子接走转学了，五六百个学生只剩下一半。“每天都有家长卷着铺盖，领走孩子。我家小儿子所在的二年级，两个班合并成了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看着。”  

学校停办之后，武陟县教育体育局对北街小学的学生进行了安置，将孩子们按照户口本所在区域，就近入学的原则安排了新学校。3月23日，张文拿着户口本、房产证去木城镇办事处，办理孩子入学的事情。她记得那天，一间大会议室里，挤满了上百位家长。最终，张文的孩子被安排到了一所县城公办学校。  

《小舍得》剧照

一名曾在北街小学工作过的老师王晓明（化名）告诉本刊，早在去年3月份的时候，北街小学就在拖欠老师工资。他是2019年进入学校工作的。“从去年春天开始，学校就没有在正常发过工资。我最近一次领到工资是去年的11月，有5000元。”王晓明说，这些钱，也不够一个月工资。每次老师们找校长李源源要，他都承诺一定会给。但是每次到了下个月又发不出来。“那个时候起，就陆续有老师离开了。”  

老师队伍不稳定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孩子学习成绩的下滑。马欣欣（化名）的孩子今年读四年级。小学一二三年级都在北街小学就读。马欣欣说，孩子的主课以前都是90多分，是班上的优等生，但去年下学期，各科目成绩变成了80多分、70多分。作为一个敏锐的家长，她很快就给孩子办了转学。

大多数的家长，在发现问题后，并没有选择给孩子转学。让他们犹豫的是他们早期缴纳的助学金。  

北街小学的学费缴纳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每年缴纳12800元，家长如果预缴学费，学校会给予一定的优惠。另一种就是“助学金”的方式。即家长一次性缴纳9.8万，学校承诺毕业后助学金会一次性退回来，除了每年交纳 200元资料费外，不再收取任何费用。  

本刊得到的一份北街小学与学校签署的《助学基金合同书》显示，家长提供助学金后，孩子上学期间的学费、生活费、书费、保险费均由甲方即北街小学校长李源源承担。助学金的缴纳不受北街小学学费涨幅影响，在孩子小学毕业后一个月内，全额退还家长。大多数家长因为毕业返还的承诺，选择了缴纳助学金的方式。张文告诉本刊，她的两个孩子和亲戚家的孩子们都在北街小学。好几个孩子，先后给李源源交了有大几十万的助学金。  

《少年派》剧照

现在回头想来，这样的缴纳方式有着极大的随意性。马欣欣记得，助学金的缴纳，是和校长李源源面谈的。那时儿子还在李源源开办的幼儿园上学。李源源告诉她，助学金就是学校扩建资金周转紧张，所收家长的钱用于学校的建设和扩张。为了读幼儿园，马欣欣给孩子一次性交了5.5万的助学金。在孩子秋季上小学前，老师又给她做思想工作，建议孩子继续在北街上小学，且继续使用助学金的方式缴纳学费，并保证孩子毕业后会全款退回。“当时他们说，把我之前交的5.5万算在小学助学金里，再补交4.3万就齐了。”  

这是一个像菜场买菜讨价还价之后的结果。“跟家长要钱的时候，李源源都会往多的说。那些经济条件可以的家长，有交11万、12万的。我跟他讨价还价，才到了9.8万。”  

3月29日，河南焦作武陟县公安局发布《关于征集李源源财产线索的通告》。通告称，正在侦办的武陟县北街学校李源源非法吸收公共存款案，犯罪嫌疑人李源源已被依法执行逮捕。事发后，有家长曾在400多人多退费群里做了临时统计，家长们缴纳的助学金少的有五六万，多的十几万，仅参与接龙的家长提供的总数额就有几百万。之前，一名家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听警方调查统计，预估总数额至少上千万”。

回忆起最初为什么选择北街小学，马欣欣坦言是因为自己看中了它的高质量教育。这是县里最早推出了“七项必修课”理念的学校。在马欣欣看来，这是综合素质教育最先进的体现。另外，学校的宣传广告也提到，北街小学称有小学高级教师3人，一级教师8人，省内优秀班主任7人，市级骨干教师13人。马欣欣还记得，儿子入学的那一年，北街小学曾宣称，他们小学的毕业生有择优去焦作、郑州市区重点初中的机会。这也是她让孩子来北街的另一个原因。不过，这个宣传在后续几年就不再出现了。  

“其实，最让我们家长满意的还是他们的小班制教学，北街小学一个班只有30人左右，我们县里的公立学校一个班要五六十人呢。”张文这句话的背景是：作为全国人口第三大省，河南的生源基数十分庞大；据各省政府官网数据，截至2022年底，河南拥有9872万常住人口，其中处于义务教育阶段的人口占近15%。加上近些年来，教育资源从农村往县城的集中，带来的直接后果是，义务教育阶段“大班”及“超大班”数量多，有3609个，占全国大班额总量的近五分之一。这些年，不少家长因为担心“大班”教育质量不好一直在网络上各种反应问题。

为了改变现状，2022年，河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发布《关于推进义务教育优质均衡发展的若干意见（豫政办〔2022〕105号）》要求2026秋季开学前，全省的义务教育学校的班级规模需要全部达到规定的班额标准，小学每班不超过45人，初中每班不超过50人。  

刘明（化名）的妹妹就是专门从农村跑到北街小学读书的孩子。在县城读书要求户口，买房子可以落户，他们家没有钱买房子，民办小学此时成了最好的选择。这是刘明和爷爷奶奶一起做的决定。刘明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很难关注到孩子的学习和成长。刘明2004年上小学是在村里，初中也是在附近的乡镇，学校教学和管理都很差。他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他告诉本刊，他们班考上高中的同学非常少，大家都觉得自己“废了”。刘明想要妹妹通过读书改变人生，他打工照顾妹妹，奶奶也拿出了自己养老的钱，为了上北街小学，他们交了9.8万。  

杨梅（化名）是借钱送孩子到北街小学读书的。她说，乡村小学的学生们很多都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班级整体的学习氛围普遍散漫，其实也有好老师的，但是需要运气碰。她告诉本刊，在他们的村子里，半数以上的家庭，只要能拿出来钱，哪怕借钱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读书。为了照顾孩子，杨梅在武陟县打工，工资三千左右，杨梅的老公在焦作市区做销售工作，工资每个月不稳定，多的时候能有一万。

李源源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李源源是武陟县本地人，42岁。在北街小学，老师和学生都习惯喊他李总而不是李校长。北街小学不是李源源初次涉足教育领域。在2013年3月，李源源最先成立了武陟县北街幼儿园。在不少武陟县本地人心中，这也李源源最开始发家的“产业”。  

张文向本刊回忆，北街幼儿园口碑还可以。它最吸引人的，就是它的环境。北街幼儿园像个小公园，有溪流和小桥，园子里甚至还养了两头梅花鹿，孩子们很喜欢，这在幼儿园里并不多见。且幼儿园内还有全方位监控，家长们也觉得放心。幼儿园一直生源不错，收入稳定，这也为他下一步进入义务教育领域打下了基础。  

“李源源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很有魄力，而且胆子也挺大。作为一个县级民办学校，他就敢跑去我们焦作市区，到一所很有名气的民办小学去挖人。我听说，他为了把好老师挖过来，薪资直接给老师提高了一倍。”一位认识他的人告诉本刊，在创建小学后，李源源曾多次去别的学校挖人。张文还记得，她来学校时，李源源手机彩铃都是北街小学的广告，其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一句宣传语就是：北街小学，一所与众不同的学校。  

视频截图

北街小学的发展，恰恰踩在我国民办教育发展的蓬勃点。教育部统计数据显示，2005-2019年的15年间，全国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在校生占比，从2005年的4.47%逐年提升到2019年的10.61%。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告诉本刊，尤其是2006年我国开始在农村全面推行义务教育阶段免费后，河南的民办教育更是飞速发展。“义务教育的免费增加了政府的支出，河南是人口大省，此时，民办教育就成了河南省义务教育阶段，重要的补充力量。”  

齐燕是南开大学2016级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研究方向为教育社会学和农村社会学。博士期间，她曾多次前往河南省，做县级教育方面的调研。2018年齐燕在河南省某中部县城调查的时候就发现，该县出台了一份关于推进城镇化快速发展三年（2018-2020）的教育计划书。当时提到要加大招商引资办学力度，促进民办教育的就是他们县民办教育的发展。  

全国教育事业发展数据统计结果显示，在李源源成立北街小学的2018年，河南省的民办学校总数已达19277所，位居全国第一，在校生居全国第二。其中，河南省民办小学在校生占比达16.32%，民办初中在校生占比达20.08%。“很多原来在乡村的优秀教师，都被吸纳到了县城的民办学校去了。而另一方面，家长们对孩子需要接受高质量教育的意识也越来越强。乡村老师不行，去的孩子就越少，形成恶性循环。这也导致至少从2010年开始，乡村公立学校小学数量，和入学人数持续减少。”齐燕说。

视频截图

民办学校迅速扩张带来的这种后果已经受到关注。2021年5月，国务院新公布了修订后的《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下称条例），规定县域内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在校生需占义务教育学校在校生总数的比例降至15%以下，彻底改变了这一切。随后各省教育部门推出了相关的民办教育改进政策，比如说2021年6月，湖南省教育厅发布《关于做好规范民办义务教育有关精神汇报工作的通知》，文件提到湖南省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规模占比预计调减到5%及以下，全省民办小学、初中在校生规模预计调减36.4万余人。  

也是从2021年开始，在家长们的印象里，包括北街小学在内的民办学校的招生数量，明显少了很多。他们记得，李源源当时先是多收了学生，后来那些学生都被分流走了，他也退了学生家长的钱。王晓明记得，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李源源就总是以这个为借口，说他资金周转不开，开始拖欠老师的工资。

（实习记者粟满莺、顾靓楠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