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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北齐最后的荣光

作者:薛芃

03-19·阅读时长17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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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取下来的是艺术,保留原址则是完整历史信息的储存。”在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艺术和历史信息两者皆存。

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北齐最后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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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睿墓墓道壁画“鞍马游骑图”在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展出

武平二年(571),距离北齐灭亡还有6年,在现在的太原市迎泽区王家峰村,曾举办过一场隆重的葬礼。如今已经很难推测出葬礼持续了多少天、前前后后一共汇集了多少人、具体的下葬仪式是如何进行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当时一场隆重的、高规格的葬礼,墓主人地位显贵,他的离世是北齐后期政坛的一件大事。

1400多年后,因2001年的抢救性发掘,徐显秀墓出土,这场葬礼和墓主人进入了21世纪人们的视线。考古工作者清理出墓室内外300余平方米的北齐壁画,让缺少实物传世的北朝绘画面貌越来越清晰,人们惊叹于北朝绘画的美妙,这一次发掘也是“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又经过20多年的保护与筹备,2023年底,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开馆,博物馆建于徐显秀墓遗址之上,以墓葬本体、壁画和出土文物为主要依托,将571年徐显秀下葬时的墓葬原貌展现于公众面前,成为我国第一座遗址类墓葬壁画专题博物馆。

在这20多年中,徐显秀墓经历了复杂且艰难的维护过程。如何保护壁画?是否要将壁画连同墓葬本体一同保存?是否要在此基础上建立一座博物馆,如何建,如何展示?现有的技术能否支撑以上每一项决策?这些问题是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者的核心难题。在技术难题之外,新的材料填补上了历史空白,这座北齐贵族大墓的发现令历史、考古和美术研究者兴奋不已。当墓志被发现的那一刻,徐显秀,这位原本在正史中记载寥寥的人物丰满了起来,北朝动荡混乱的时局中又浮现出一位鲜活的亲历者。徐显秀墓连同太原周边发现的其他几座同时期绘有壁画的墓葬,让北齐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仅存活27年的政权变得更加具体。

徐显秀墓主墓室内东、北、西三面墙上的壁画,中间正坐的是徐显秀夫妇(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 供图)

一座小而精的博物馆

王家峰村在太原市东郊。从市区一路开车过去,越过南北纵贯的石太铁路,经过建于明代的白云寺,路边越来越荒,再往东走,地势渐高,太原人把这里称为东山。自古以来,太原的地理位置就非常优越,汾河几经改道,但一直自北向南穿城而过,城市北、东、西三面环山,东山与西山之间夹着河谷平原,徐显秀墓则位于东山高地。

见到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馆长王江时,他告诉我们,“王家峰”原本叫做“王家坟”,这里原本是一片梨园,而且自古至今都是墓区,因为地处东山台地,风水很好,直到晚近仍然实行土葬的年代,附近村民仍会将往生者埋葬于此。为了保护遗址和修建博物馆,政府迁居了139座村民坟冢。

现如今,博物馆周围没什么其他建筑,梨园也只剩一小片,在连绵的黄土中,博物馆多了几分苍凉。再往东边市郊的远处走,高层住宅楼盘又续上了城市扩张的节奏。这种体验往往是遗址博物馆独有的——在尚未走进建筑之前,周边环境和这个地点本身就已将你拉入历史地理的语境。行至郊外的旷地时,我总在想,我不是去看某件可移动文物的,而是去看一个地方,它不会向任何人走来,只待你前往。

沿着长长的阶梯走向博物馆,建筑立面设计为黄土的颜色和质感,与墓葬的土质相呼应。这是一座3830平方米的小型博物馆,只有三个展厅。第二展厅是徐显秀墓原址及出土文物,其余两个展厅陈列着太原娄睿墓、忻州九原岗壁画墓和朔州水泉梁壁画墓中揭取下来的壁画。北齐时期,高氏政权定都邺城(今河北邯郸市临漳县),又将别都设在晋阳(今太原),因为这里是高氏家族发迹的地方,现在出土的北齐墓室壁画大都出自这两地。娄睿墓、九原岗墓和水泉梁墓同为北齐贵族墓,它们没有进行原址保护,而是采取传统壁画揭取的方式,只将绘画部分保留下来,墓室原址回填,这是大多数保存壁画的方式。

因为场馆体量不大,可以慢慢看,翻来覆去比对着看。当你看到九原岗壁画升天图中假想的飞行仙人和怪谲神兽时,大可转个弯退回去,再去看看同一个墓道狩猎图里现实世界的虎和熊,它们曾经出现在同一面墙壁上,一个在顶层,一个在其下一层。如果它们现在仍存在于墓道内,由于狩猎图略低一层,应该是会看得更清楚些,而升天图在最顶层,是最难看清的。不过当它们都被揭取下来,出现在相同的展柜内,每一幅壁画,不论曾经在什么位置,它们现在变得“平等”了,它们被当作一幅幅具体的绘画来对待,只是题材不同,水平略有高下之分,不再因为在墓道、天井或是墓室内,高处或是低处,正壁或是侧壁,具有同一空间内的主次之分。这样一来,当壁画脱离墙面后,这些绘画便成了独立却又彼此相连接的个体,它们是一块块散落在博物馆里的拼图。这种观看——具体地、仔细地、平等地看每一个局部——反而又是在墓室原址无法体验的。

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馆长王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保护徐显秀墓和建设博物馆

第二展厅在博物馆的中心位置。整个展厅围绕徐显秀墓设计,一走进展厅,体感温度凉了下来,王江告诉我,为了保护原址,现在封闭保存原址的空间里,温度常年控制在15摄氏度,湿度保持在55%~60%,展厅内则会根据季节调节室温,保持与遗址保护的温度略高一点。绕过展板的隔断,徐显秀墓出现在眼前。它被罩在特制的玻璃下,整个展厅灯光昏暗,映衬出墓道与墓室上方封土堆清晰的轮廓。

墓道倾斜向下,长约15米,通向主墓室。两侧壁画很斑驳,但仍可依稀辨得出身着枣红服饰的人物,对称分布在墓道的东、西两壁。这是北齐壁画墓道上常出现的景象——仪仗出行,在徐显秀墓里,两壁共有86个人,头戴紫黑色巾帻,有手持旗帜的,有抗鼓吹角的,也有女性夹在队伍之间。娄睿墓墓道左右两侧的壁画中也有仪卫出行图,却是分层构图,仪仗队伍的人较小,他们更像是墙壁上的装饰,可徐显秀墓不同,人物与真人等大,他们就像是真实的为死者送行的队伍,沿着墓道走进墓室。当举行盛大的下葬仪式时,运送棺椁和陪葬品的人进入墓室,这些墙壁上的仪仗队成为队伍的延续,让整个场面更加隆重。墓门两侧肃立门吏,即便是我们现在站在十几米开外的玻璃罩外向下看,两位卫士依旧非常清晰,他们一直守护着这座陵墓。

站在墓道前,虽然无法看清徐显秀墓的壁画,但我的脑袋里始终回荡着第一、三展厅那些揭取下来的壁画局部,升天图、狩猎图、仪仗图、门官图依次回归原位,主墓室的正壁上端画着墓主人夫妻,他们通常在宴饮,面前摆放着美酒和大块肉,有乐妓伴奏,有牛车、马匹随行,它们也曾经附着在这样的墓室中。当壁画局部与墓葬的土体合二为一时,一个北齐墓葬的原貌才真正在脑中复原。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耿朔,他面前的是徐显秀墓石制墓门(藏于山西博物院),浅浮雕上有明显的改绘痕迹
忻州九原岗墓描绘狩猎场景的壁画

“藏”起来的墓葬壁画

在我到达太原的第三天,见到了专程从北京赶来的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耿朔,我请他陪我一起逛博物馆。找到耿朔,是因为他一直在做南北朝时期墓葬考古及美术的研究,从以南京为基点的南朝墓室砖画研究,到现在更关注北朝墓葬,开馆不久的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也是他的学术兴趣所在。

当我第三次站在娄睿墓最有名的“鞍马游骑图”面前时,每一根流动的线条、马的姿态与眼神、鬃毛飘动的方向、骑猎人物的手势与妆发,这些细节逐一跳到眼前。在初看之时,是很难关注到这么多细节的。由于年代久远,每一幅壁画远看并不清晰,甚至是模糊的,而且娄睿墓曾经遭遇水泡,多处墙体起泡、断裂,必须凑近了仔细观看,才能逐一辨识出人物、马匹或是其他造型,看清楚它们大致的动态关系。第一次入馆看这些壁画时,还只能停留在“辨析”的阶段。即便如此,娄睿墓的精彩仍然能够一把将观看的眼睛抓到画面里去。在原本的墓室中,“鞍马游骑图”以长卷的方式展开,整体的构图是有疏密节奏的,一撮人多,一撮人少,有层次又相互呼应,显示着墓主人生前出行游骑时的庞大阵仗,地位尊贵。

事实上,娄睿的确地位显赫,从东魏入北齐,一路升任太尉、大司马、太傅,又是武明皇后娄昭君的内侄。在北齐壁画博物馆的这几组墓室壁画中,单就绘画水平而言,娄睿墓是最好的,线条、色彩、动势的精准之外,画师更是在画格局和“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马的关系、队伍与队伍的关系,他们之间好像彼此都有所关联,他们在共同前行。我惊叹于眼前将近1500年之前的高超技艺,耿朔告诉我,当时绘制墓室壁画,大多会有粉本。学界普遍认为,娄睿墓的壁画出自北齐宫廷画师之手,甚至认为就是大画家杨子华所画,或者至少受到了杨子华画风的影响。唐代张彦远也将杨子华记录在《历代名画记》中,说他擅长绘制鞍马人物,而且就当时的社会地位而言,娄睿位高权重,杨子华是最知名的宫廷画师,这种画师与墓主人的匹配也并不为过。当然,这只是推测,或许满足了人们无法见到杨子华真迹的遗憾,如今只有从收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的宋摹本《北齐校书图》可以窥到一些杨子华的风貌。

忻州九原岗墓的“门楼图”壁画,是研究早期墓葬壁画中建筑题材一个很好的样本,在山西博物院展出

如果都用粉本,也许绘画内容有所不同,但绘画水平的优劣之分,仍是非常明显的。这些画师与工匠,断是没想到,他们被封存于地下的作品要经受来自21世纪的评判。九原岗墓道北壁上方有一幅高近3米的门楼图,是一幅精彩的建筑画,它的出现或许可以帮助学者解释建筑绘画是如何从体现视错觉的局部构件发展为成熟界画的。这幅门楼图,原件在山西省博物院展出,因此我们专程去了一趟。耿朔指着斗栱结构让我们细看,壁画的整体构图很完整,建筑与人物的比例和关系也处理得很好,但画师的技术却一般,一些细节经不起推敲,比如斗栱结构错位,仕女面部表情僵硬,没有画手部,等等。画师自己的水平无法驾驭如此复杂的场景编排,与娄睿墓的游骑图相比,九原岗墓壁画显得生涩不少。耿朔认为,门楼图的最大价值在于让我们看到这种复杂建筑图像作为一种新题材刚刚出现在墓葬中时,画师是如何进行构图试验的,甚至能够看到他的纠结。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这幅门楼图出现在眼前时,是非常震撼的。这种震撼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山西省博物院看到门楼图真迹,巨大的画幅占满墙壁,朱红色的门楼好像要压过来;第二次是在北齐壁画博物馆看到考古发掘时的现场视频,门楼图在它原本的位置——墓室入口的正上方,就像通向天国的红色大门一样,与周围色彩艳丽的墓道壁画连接在一起,一边是尘世的喧闹,一边是对天堂的憧憬。

其实绘画水平的差异,也恰好匹配上了墓葬等级的差异。在这几座墓葬中,娄睿的身份地位最高。有意思的是,娄睿早于徐显秀一年去世并下葬,逝于570年,葬于晋阳城西,徐显秀接替了娄睿的太尉之职,一年之后,徐显秀去世,葬于晋阳城东。从官职来看,两人几乎相当,但娄睿墓的壁画更优于徐显秀墓,墓志也略大于徐显秀,学者们推断,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娄睿是娄太后的侄儿,是外戚,势力更大,因此在下葬时规格会略高一点。

墓室壁画是死亡的艺术,“藏”在地表之下,当隆重的葬礼结束之后,墓葬被填埋,这些精彩的壁画就会永久地封存于地下。如果说墓葬壁画具备现实的功能性,那就是在下葬仪式期间,它艳丽华贵的图像为仪式烘托出更盛大的气氛,精美程度意味着墓主人生前地位的高低。当一切封存于地下之后,这些壁画就只能静静地守着墓主人。无论地面环境如何变迁,地下的世界不会改变。按理来说,只有修建陵墓的人和参加下葬仪式的人是可以看到墓室壁画的,这些画从来都不是给后人的,甚至不是用来观看的。

根据现在的考古发现,为什么在北朝尤其是北齐,出现了大量墓室壁画?这是当时的一种墓葬风气吗?耿朔解释道,汉代的殡葬服务已经职业化和商业化,汉代也有墓室壁画,壁画之外,画像砖石更是发达,而壁画并不是每座汉墓都有,它与身份密切相关,更与地域相关,在现在发现的汉墓中,大多数是没有壁画的,最高等级的汉墓几乎不用这种装饰形式,比如诸侯王墓会以玉衣、黄肠题凑等特殊设施来标示等级,墓室壁画是“一种地域性的流行文化”。而到了北朝后期尤其是北齐,“墓室壁画已是纳入到帝王一级最高身份等级陵墓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著名的河北湾漳大墓很可能就是北齐文宣帝高洋的陵墓,墓室壁画不再是一种民间自发行为,而是纳入宫廷陵墓修建体系,因此会有顶尖的宫廷画师参与其中。

匆匆下葬与未完成的壁画

在这四座壁画墓中,娄睿墓发掘于1979年,水泉梁墓和九原岗墓等级略低,分别发掘于2008和2013年。同为北齐墓室壁画,为什么要选址徐显秀墓做原址保护,并扩建为博物馆,而其他几处则采用揭取壁画、原址回填的方式?这很大程度上与徐显秀墓本身的营建有关。

时间退回到23年前发掘的那一年。徐显秀墓主室的顶壁上有5个盗洞,在后来清理墓室时,发现了一块元代瓷碗的残片,这意味着墓室在元代被盗掘过,其他被盗的时间难以判断。2001年的正式发掘,也是因为盗墓者找到了这里,考古工作者不得不进行抢救性发掘。如今已退休的研究馆员常一民是当时的发掘领队,他向我讲述了整个发掘的过程。

徐显秀墓发掘时的考古领队常一民

在发现徐显秀墓之前,考古工作者就知道王家峰及周边是古代墓葬区,而且是北朝时期古晋阳(今太原)墓葬的集中地之一,文保单位将这里划为保护区,但没有进行主动发掘。2000年夏天,在徐显秀墓西北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工人们在砖厂挖土时发现了一座墓葬。墓葬一出现,普通村民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带着新鲜劲儿和猎奇心态,墓葬遭到“哄抢”,太原市公安局很快介入此事,把墓室内流散的文物基本追了回来。此时,常一民便带人进行抢救性发掘,墓室内的墓志显示,这是狄湛之墓,狄湛历经东魏至北齐,深受北齐王朝奠基人高欢重用,入北齐后,历任多职,而他更有名的身份是唐初明相狄仁杰的四世祖。虽然墓室和文物基本保住了,但文物部门依旧忧虑,他们便组织一系列宣传活动来普及文物法,希望提高附近村民的文物保护意识。“可这是个双刃剑。”常一民说,当人们意识到文物和古代墓葬的重要性时,盗墓者的目标也会更加精准。

半年之后,徐显秀墓被盗。虽然地表早已被现代墓地和梨树园覆盖,但千余年之后,墓葬上方的封土堆始终都在,铺满了杂草。熟悉地形的老村民都知道,这里有一座古代墓葬。盗墓发生在冬天,荒郊野岭,天寒地冻的,人们不总出门,夜里盗墓最是便利。不过盗洞还没彻底打通,就在白天被一个牧羊人发现。得到消息后,考古工作者立刻赶到,一看,挖出来的都是新土,但没有进入墓室的痕迹。盗洞旁散落着新的手套和报纸,常一民推测这些报纸是用来包炸药的,盗墓者很可能要把炸药包进报纸里,再直筒式地打进盗洞,用雷管引爆,炸开墓室。

整个通道很窄,只容得一人身。常一民率先下去,沿着盗洞往里爬,他发现盗墓者又斜挖了一个通道,通往墓室顶部。由于墓室是砖石结构的,砖已经被敲开了一些,有一个人头大小的洞,盗墓者便是卡在了这里,若再多一晚,砖洞可以很轻易地被敲开。趴在洞口,常一民想把头伸进去看,却伸不进去。他把手电筒打开,漆黑无比的墓室被瞬间点亮,他看见满壁闪出五彩的绘画,看见了墓室的规模,那一刻的兴奋难以言说,因为有壁画,意味着这一定是高等级墓葬。透过那个小小的盗洞,他看到鲜艳如新的色彩、众多有北方游牧民族特征的人物,像是走进“一座古代画廊”。手电不太灵,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常一民兴奋地上去了。根据照片,专家初步判断这是一座北朝贵族墓葬,随后开始了正式的抢救性发掘。

此时,人们对北朝墓葬壁画已经并不陌生。根据以往的经验,如果主室有壁画,那么大概率也会有一条画满壁画的墓道出现。于是,考古工作者开始布探方寻找墓道壁画。他们对墓道做了一处小面积解剖,发现墓道壁只刷了一层厚约0.2毫米的白灰层,这与以往的经验完全不符。在以前出土的壁画墓中,墙体上都会先做一层厚厚的地仗层,把表面处理平坦后,再在上面作画。但徐显秀墓没有找到这样的地仗层,墓道两壁凹凸不平,也就是说,要么没有壁画,要么就是在没有地仗层的情况下直接作画。

在多方壁画专家的指导下,考古工作者一点一点往下挖,因为担心挖坏壁画,所以进展很慢。当时人们调侃挖徐显秀墓的团队是“绣花”队伍,可即便是“绣花”,也没发现壁画的痕迹。变形的墙体、随处可见的植物根系、病虫害都让清理过程很困难。直到2001年4月下旬,常一民看到了红色颜料的痕迹,有人物头部出现,带着折沿毡帽,仅是附着在一层白灰水之上,依旧没有壁画地仗层出现,壁画的保存状况非常糟糕。

墓道一点点被清理出来,阳光、空气与壁画直接接触,原始的保存环境被破坏;周边繁盛的野草、树木也迅速生长,其根部形成密如窗纱的网状结构,壁画随时有被穿破甚至脱落的危险。草木根系是破坏徐显秀墓壁画的一个要因,考古队不得不先采用药物除草的方式,解决这一问题。

三个多月之后,墓道被清理出来,过洞、天井直到主室,尘封多年之后,人们第一次从正门进入墓室。多次被盗后,墓室内还残余一批瓷器和陶俑,以及一枚散落在缝隙中的蓝宝石金戒指,上面雕刻着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应是从希腊经丝绸之路传入我国的,戒指上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大概是墓主人生前的喜爱之物。

徐显秀墓出土的蓝宝石金戒指,上面雕刻着希腊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在山西博物院展出

残损的墓志翻倒在地,墓主人的身份得到确认。在这些可移动的出土文物之外,壁画的保护依然是最令人揪心的。从墓道到主墓室,通体没有地仗层,也就是支撑壁画绘制的一层1~2厘米石灰层,而是只有一层薄如水的白灰粉层,这意味着壁画几乎是直接画在墙上的。为什么没有打地仗层?是时间太匆忙来不及制作吗?这是一种可能性。直到专家后来对壁画仔细分析之后,发现多处未完成的痕迹,还有一些改绘的痕迹,墓道两侧也并没有像娄睿墓那样绘制更为复杂的分层构图,种种迹象都指向一种可能,徐显秀墓是在匆忙中准备的,省略了正常制作墓室壁画的一些程序。至于为什么如此匆忙,为什么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墓葬,我们如今不得而知。

“每一个现场保护都是独一无二的”

古人留下了这个特殊的徐显秀墓,因为壁画墙体没有地仗层,无法直接切割揭取,一旦揭取,可能将是一次毁灭性的冒险。当常一民和他的同事们仍在清理壁画的时候,他就在想,有没有可能突破以往切割揭取壁画的保存方式,将这整座墓葬都保留下来?先不考虑原址保护的历史信息完整性,单就技术层面而言,揭取是极度困难的。但原址保护面临更多的问题,至少在当时的中国,他们没有参照对象。敦煌研究院的专家提供了大量帮助,然而莫高窟的石窟壁画情况也不同,它们常年暴露在室外,早已适应了环境变化,但刚出土的墓室壁画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无法适应地表空气、湿度、温度等各种环境变化,要想减缓它们在地表环境下的恶化,必须有一套定制的方案。

从发掘阶段开始,考古工作者就本着“边发掘边保护”的原则。墓壁上鼠洞、昆虫洞交错,雨水和灌溉用水深入墓道,流至草木根系处与黑色的淤泥层,导致发霉变质,紧紧附着于颜料上,使壁画污损严重,这些问题都是在发掘时就出现的。一旦长期保护,就必须抑制这些问题的重复发生,给遗址提供一个良性的环境。

“揭取下来的是艺术,原址保护则是完整历史信息的储存。”王江说。自从2015年任职于太原北齐壁画博物馆,王江就一直在积极推动原址保护和修建博物馆的进程。“壁画墓葬的原址保护是个世界性的难题,但并非所有的壁画墓葬都适合原址原状保护,这是有一定条件的,而徐显秀墓恰好符合进行原址保护的条件。”王江补充道。

首先,最直接的自然条件在于水。山西境内的墓室壁画能保存下来,是因为这里地处黄土高原,地下水位较深,比如徐显秀墓,这里的地下水位就不会直接影响到墓葬本体,更多是受地表水的影响,倘若地下水位浅,壁画很可能在多年地下水的侵蚀下就已经褪色、脱落,不复存在了;次之是地域气候,当墓室打开之后,成为一个开放性空间,难以判断土壤能否适应地面盐碱的下渗和吸附,如果气候极端恶劣,也无法进行原址保护;第三是生物菌的入侵,主要包括菌类和藻类,当生物的多样性改变了,微生物繁衍加快,就必须要控制生物菌的变化。“这些是最主要的问题,如果徐显秀墓可以满足客观条件,或者在我们的维护下可以达到这些要求,那么就可以进行原址保护。”

就这样,从发掘到现在,徐显秀墓一直在人为监控和维护下保留了下来。如今,游客也可以看见出土时的面貌。不可否认的是,壁画依然会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衰败,但文保工作者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减缓衰败。

王江说,目前壁画的状态比较稳定,每个月都会进行定期检查,每年也会请敦煌研究院的壁画修复专家来进行两次全面的检查。如果发现病害或是隐患,会采用相应的材料做适度的稳定加固,壁画保护原则上遵从最小干预的准则,若是表面出现脱落、起甲等较严重的问题,再调整对策。除了对徐显秀墓的日常维护,博物馆的修复中心也要同时关注太原周边地区其他墓葬,最近他们完成了6座墓葬的异地搬迁保护,包括两座唐代壁画墓,4座元代壁画墓,修缮之后,它们可能会放进匹配的博物馆陈列,或是存于库房加以研究。目前展厅里的大多数壁画,都是借展于山西省博物院,借期到后,很可能会替换成复制品,这对于北齐壁画博物馆来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也正在积极促成其他的合作方案,增添馆内藏品。

常一民再次回到展厅,看到他亲手挖出来的墓葬被封存于玻璃罩下,曾经日夜伴随、亲密无间的这个空间,如今他也只能隔着玻璃远观。他向我指了指那个墓道上第一次被看见的壁画局部,在一个被现代盗墓者打破的缺口旁,站着一位仪仗行从。在讲述了当年的发掘过程之后,从展厅里走出来,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从一个研究者的角度去看,最初看到徐显秀墓,是可以深入现场的,仔细观看墓室的结构、壁画的细部,这种现场感影响到观看的思维,也能发现问题,对学术研究很重要。但现在它成为博物馆的一件展品,放在橱窗里展示,不能靠近它,只能隔着玻璃看,其实是有种距离感的。”耿朔说。此行之前,他来过两次徐显秀墓,分别是2006年和2018年,第一次是仍在讨论该如何保护的阶段,第二次则已经很快要修建博物馆建筑了。从表面上看,区别最大的是封土堆,此前袒露在室外,土堆上还分散着长了些杂草,建成博物馆之后,封土堆被保存在恒温恒湿的室内空间,杂草被清理干净,只在侧后方隐蔽的地方能隐约看见一个盗洞。不过对于更广大的普通人而言,能看到原址保护的徐显秀墓已经是一件幸事,它向人们讲述着,那个混乱的北齐朝代,仍将自己最光鲜的荣光绘在了墙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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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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