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敏
09-15·阅读时长12分钟
明明是中午12点,金平县的山坳里却雾蒙蒙的,山尖上窝着云雾,光线暗,又有点冷,就像下午四五点的天气,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是台风“摩羯”北上,来到云南边境的前兆。
我们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这一片森林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海拔2000米左右,没有被砍伐过,原生的大树长得很野,郁郁葱葱的。山上没有石阶,人走在树下,要看准了地面再慢慢下脚。这里又不像热带雨林那么稠密,林下植物疏密有致,蕨类长到一米多高,摸上去凉凉的。
眼前的大树不是孤立生活的,它们的树干富含腐殖质,附生了大量来借住的植物。几乎每棵树干都铺着湿润的苔藓,真菌和藻类在树上寄居,靠光合作用生存下去。
同行的八子不停地发现树上的新玩意儿,石斛、石豆兰、石仙桃,抬头看,半空中伸出一个长长的枝条,上面有两团粉色的花丛,那是一株球兰正在开花。树下不停地出现不同颜色的凤仙花,这些花有一条卷曲的小尾巴,尾巴尖里是花蜜,吸引小虫子一路顺着花心钻进来,再把花粉带走。
大家都抱着一种悠闲的心情——我们站立的森林离公路很近,除了马蜂、荨麻,也没什么真正的危险。另一个有点烦人的是旱蚂蟥,好在数量不多。同来的山民卷起裤脚,从脚踝上捉下一条蚂蟥,虫子还没来得及吸血,就被一指头弹走了。
我们今天是来山上探探路,一个月后,八子要开一个小型的植物标本工作坊,在红河州找一处森林,带几个学员观察自然,也学习做植物标本。金平的这座山并不太理想,这里没法走一条完整的观察路线,我们原本想到半山腰看一株杜鹃树,结果最近正在修防火道,工人把我们拦了下来,不能再往山上走了。
最后,我们在一片山间的坝子上转了一大圈,这里曾经有民居,但已经废弃了,只留下一个养牛棚。水塘边已经被连绵的野牡丹占据,漫山遍野,正旺盛地开着紫红色的花。八子看到一大丛蕨叶,里面是好几种蕨类,鳞毛蕨、贯众蕨、凤尾蕨都有。他选了几个枝条,检查背面的孢子囊排布,再用剪子剪下来。八子还贴着根部剪了一段茎秆:做标本时,带着鳞片的茎秆和叶柄基部,能同时让人读取这株植物的外观信息。
临走时,在马路边,我们看到一大棵开花的滇丁香,走到树下,香气扑鼻。剪下几个带花的枝条,八子说,这棵树今年已经开过几轮花了——大团的滇丁香花旁边,就是已经成熟的一丛滇丁香果实,这正是这棵树春天开花、传粉之后结出的果子。
这几个枝条奇香扑鼻,有叶子、有花,还有果子,这正是做植物标本的标准材料。
八子的真名叫李一凡,他1994年出生,是云南蒙自人。大学时,八子在西南林业大学读的园林专业,学校教会了他做标本和植物分类学的知识,但国内林业大学园林专业偏向绿化景观,更多的时间在教设计、规划、施工和制图。毕业之后,同学们进入了不同的行业,八子兜兜转转,一直在跟科普的工作打交道。两年前,他从北京回到了蒙自老家,开始花更多时间制作植物标本。
从金平回来,我们夜里回到了八子的工作室。整个房间像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墙上挂满了他的作品,几天前,他给上海一所中学制作了几幅大尺寸的标本作品,今天刚剪回来的枝条又迅速占满了台面。
这些枝条必须要当晚立刻处理。八子搬来了一摞硬壳瓦楞纸,垫上报纸,再把枝条平展在上面。标准的台纸是40厘米×30厘米,一株植物如果过长,可以折成“V”“N”“W”字母的形状。铺好后,再盖一层纸巾做吸水纸。有一些立体的植物,比如滇尖子木的花,是一大蓬圆锥花序,像个悬挂的小水晶吊灯,此时也只能遗憾地按下去,压上瓦楞纸,等待它变成二维的干花。
同时还要记录植株的采集地址,八子在软件上确定采集位置、地区名、经纬度、海拔、采集日期,编上号,写在笔记本上。夜里开了台灯,植株中的小蚂蚁、小蜘蛛飞快地爬了出来,在瓦楞纸上下来回奔跑。
将一大摞标本压好、捆紧,八子打开烘干机,标本夹将在高温中烘干24小时。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幅杜鹃标本作品,仔细看,才发现是个高清扫描件。这是八子2023年最满意的作品。上面有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杜鹃花和叶子,我以为这是中国不同地区收集来的,八子说,哪里用那么费劲,上面有11种杜鹃,全部来自高黎贡山,而且就是在几天之内采集的。
“高黎贡山的杜鹃非常多,中国西南的横断山区是杜鹃花属的分布中心,图上这些才是冰山一角。”八子打开《中国植物志》,在20年前,有记载的中国杜鹃就有570多种,现在只能更多。他在5月份进山,这并非杜鹃专属的花期:“高黎贡山海拔差非常大,从南到北,从山脚到山顶,很多季节都会有杜鹃在开花。”
这幅杜鹃花集里,“凸尖杜鹃”拥有杜鹃花科最大的叶片,图上的叶子有小臂那么长,是旁边“鲜黄杜鹃”花叶的七八倍大。这张大小参差的花集,其实非常直观地展示了植物分类的逻辑:看上去,11种花叶尺寸差异巨大,但在植物分类学上,它们全部属于杜鹃花科(Ericaceae Juss.)。
标本中经常就要表现花的形态,剖开花苞,展示雌蕊、雄蕊。在台灯下,八子揪下一朵滇丁香的花,用镊子一一拆下了萼片,又把花朵撕开,露出柱头。他找来一个10倍放大镜,让我贴着镜头看,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纤毫毕现的世界:这朵花已经成功授粉了,柱头上沾满了花粉,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花粉在柱头上萌发,生出一根花粉管,一路顺着雌蕊的花柱向下,进入子房,精子和胚珠结合,即将再发育成种子。那些纤毛看起来异常地精巧,走过树枝下的路人很难想到,头顶的每朵花中都有这样精密的结构,正在竞争、交配、孕育,如同果壳中的宇宙。
所有八子制作的标本中,其实隐隐有一条牵扯他执着追寻的线索,是天南星科的植物。
2014年,八子还在上学时,在微博上看到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刘冰老师发布了一组照片,是一个叫“会泽南星”的植物。这种植物俗名叫“大海”,花朵是佛焰状,成人手掌般大,向内卷曲,紫红色中间穿插白色纹路,隐隐散发着一种妖冶的气质。
八子立刻被这种植物吸引了。“大海”是天南星科的一种植物,天南星科的家族范围很大,我们常见的食用魔芋,家里种植的红掌、马蹄莲,还有绿植龟背竹,都属于这个家族。它们有神奇的花朵结构,往往通过恶臭的气味和迷离的颜色诱骗昆虫为其传播花粉。这个家族里著名的巨魔芋,开花时整株大花会有2米高,同时也有像野草一样的犁头尖,花朵也是贴地生长,但不及一颗米粒大。
以这组图片为契机,八子开始自学天南星科的知识。他由此知晓了昆明的另一个专家,植物所的李恒教授。“会泽南星”就是李恒命名的:在1977年,她根据一份从云南东北部采集的植物标本,发表了“会泽南星”(Arisaema dahaiense H. Li)这个新种,其中拉丁文种名Dahaiense是源自标本标注的采集地,云南会泽县大海乡。
但30多年后,学者们判断,那幅标本的采集信息应该有错误。整个会泽县,乃至整个云南东北部,都没有再见过会泽南星。与此同时,另一个1992年被李恒命名的天南星属植物“独龙南星”(Arisaema dulongense H. Li),看起来与会泽南星实在太相近了,但独龙南星分布在高黎贡山独龙江一带,与大海乡相隔近1000公里。学者们倾向认为,这两个种,其实都是同一种“大海”,都应被称为“会泽南星”。
这是一个鉴定上的错误吗?“大海”,到底长在哪里?
2017年夏末,八子和朋友马政旭开始一起去云南东南部寻找“大海”,两个年轻男孩是网友,马政旭还在读中学时,已经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过有关植物的论文了。两人抵达森林时,正值雨季,高大的古树遮挡了有限的阳光,在悬崖边的森林和灌木丛中钻来钻去,一直搜寻到傍晚,两人都没找到会泽南星的踪影。
就在要折返时,他们终于看到了灌木丛中的“大海”,原本应该硕大挺立、跟成年人一样高的叶片,已经有些残破了,这说明秋天到来,这些植物马上要进入休眠,叶子即将枯萎,只剩下芋头一样的根茎,在底下保存能量。
带着他们在滇东南新采集的“大海”等多种植物标本,当年,马政旭和88岁的李恒教授合作撰写了论文,修订了中国天南星属植物的分类学信息。其中“大海”因其广泛分布于高黎贡山山脉,在拉丁文名Arisaema dahaiense不变的前提下,将其中文名改为“高黎贡南星”。
8月份,八子刚发表了今年自己的第一个新种。他对天南星科植物的采集、整理和绘制渐渐有了名气,一些行业内的老师会找他合作。一年前,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的王清隆老师给他寄来了几株犁头尖属植物,它们是在海南岛一处石灰岩山地里采集的,长在湿凉的石缝里,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八子和王老师合作,把这个新种命名为小犁头尖(Typhonium parvum Yi F. Li & Qing L.Wang),目前判定,它们是仅分布于海南岛的中国最小的犁头尖属植物。
这种小犁头尖,同样长着佛焰花苞,同样会长出一根长长的附属器,就像欧洲骑士的枪,它细细长长的顶端延伸出去,引导着被吸引来的小飞虫深入花朵深处帮其传播花粉。
小犁头尖和高黎贡南星,尺寸差距有上百倍,但它们都属于天南星科的大家庭。这也是植物分类学爱好者们最痴迷的部分。寻找植物新种,一切如同在森林中解谜,打破表象的迷惑,谜底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两天后,我们打开了那一包烘干好的标本,再次掀开吸水纸,就像在开盲盒。
原本湿润柔软的叶片变成了薄薄干燥的一片,叶片颜色变得更深,未来随着时间变化,这些绿色、紫色也会渐渐褪色。蒙自正下着大雨,室内的空气也格外潮湿,拿出来的花叶,有几个慢慢吸收了水汽,又翘了起来。这次上山有几株形状漂亮的植株,八子拿出来做成工艺品。其他的做成标本,可以拿去交换,或当资料存储。
中国国内有300多家标本馆,大多在科研机构、高校,其中最大的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标本馆,代号“PE”,第二是昆明植物研究所标本馆,代号“KUN”。在国际上,很多更老牌的植物所,有些名字干脆就是一个字母,可见其资深,比如提到“K”,所有人都知道特指英国伦敦的邱园标本馆(The Kew Herbarium)的缩写。八子今年刚注册了自己的标本馆,代号是“BAZI”。
前文提到的李恒教授,就在昆明植物研究所工作,师承中国知名植物学家吴征镒。李恒参与过超过5000万字的《中国植物志》编研工作,这是当时一代植物学者的国家任务。李恒自己发现过100多个植物新种,国际天南星学会为她授予过最高奖H. W. Schott奖。直到2002年去世前,93岁的李恒还在每天上班,她一辈子做的都是从零开始的工作,填补了植物学的大量空白。
八子热爱植物分类学,但并不在学术圈内工作。李恒教授生前曾劝八子读个硕士,或者找找更稳定的工作。但对于八子这一批“90后”研究者,如果在学术界工作,继续寻找、鉴定新种,已经不太“划算”了——现在的工作更像查缺补漏,发表新种的论文后,引用率往往非常低。
不过这反而让像八子这样有专业学科背景的年轻研究者,把出野外、找新种、做标本,变成了更轻松的爱好。马政旭给八子推荐过一个网站,是一位叫艾伦·加洛韦(Alan Galloway)的美国人创办的,上面有大量的犁头尖的照片。很多八子刚刚看到的犁头尖未命名新种,点开加洛韦的网页,发现他早已开始培植,拍了特写照,带着“未命名”的分类,跟全世界的爱好者们分享。
搜索得知,加洛韦住在北卡罗来纳州,他热爱天南星科植物,在家中养护了大量的天南星科植物,与园丁和植物园们分享。2020年,60岁的加洛韦因病去世,他已经发现过超过30种新植物物种,而他的本职工作,实际上是一所高校的IT退休行政总监。
也许我们都可以放轻松一点。一个痴迷植物的人,发表新种论文,是个被行业认可的标志。养护自己的温室,把块茎和特写照片跟大众分享,把山野的切片做成标本,也是科学传播的方式。
这种传播可能非常小众(世界上可能没有多少人关心海南岛的一株拳头大的犁头尖),八子说,这种发现也没什么直接的经济价值,但自己在播种、培植、记录那几棵小小的犁头尖时体会到了真切的快乐。他并不擅长写英文论文,但比其他人更认真地花了精力,细密地引证信息,梳理相关的研究,最后确定一个合理的名字,文章发表,他觉得满足。
植物也可以传递情感。八子制作的第一幅标本画,是大花野茉莉。大学校园中有几棵大花野茉莉,四月开花,花像白色的铃铛一样坠满树梢,释出幽幽的香味。大一时,八子从树上折下带花的一小枝,做成标本,送给了当时喜欢的人。“也是从那时起,我有意识地将标本当成一种创作,表达对自然的看法,逐渐融入自己对美的理解。”
而在八子生活的红河州,本地的少数民族居民,也有自己认识植物的方法。
在暴雨来临的头一天,我们刚去了蒙自非常著名的海边寨周日早市,在市场上,本地人正在用自己的审美来交易植物。
树椰子、神仙一把抓、猫须草、赵山根、血满草大通……这是本地山民给植物的命名,在他们的经验里,分别主治“消炎、膝盖疼、脊椎疼和脑梗塞”等。塑料盆里爬着硕大的蜈蚣,男摊主正在咔咔地砍一个鸡血藤的藤条,断裂处渗出血一样红色的汁水。对面女人脚边的口袋里,装着满满的蛇蜕。
很多顾客都穿着本地少数民族的服装,女人的头上缀着漂亮的小绒球,能看出她属于彝族的一支。一位哈尼族老阿姨穿的裤子上,有一团一团刺绣的图案,八子说,这代表着猫头鹰的眼睛,他们相信这些眼睛会穿透黑暗,为自己辟邪。植物和动物,在这座云南边陲的小城里有自己独特的社会含义。它们被拿去晒干、磨粉、泡酒,由人们赋予了殷切的寄托。八子也曾经在这里买到过天南星的植株,做成标本,他甚至见到过不认识的稀有的天南星种类,而摊主以为他也是和当地人一样,买这种带有毒性的植物是回家做药,以毒攻毒。
而在我们采摘滇丁香的那天,下山后,山民带我们去朋友家参加了一次新米节——本地的哈尼族居民习惯在每年秋收时,组织大家来家里吃新米。八子聊起来,发现主人口中的物种名意外地有趣。很多入侵的新物种,在本地语言中,居然是以发现的时间命名的,比如“反击螺”,是指对越自卫反击战之后,大规模出现的非洲大蜗牛;“苗子草”,指的是和苗人争斗时蔓延的野茼蒿。主人说,几天前他还遇到昆明来的年轻人,砍一根已经长得很高的竹笋。主人喊,这竹笋已经老啦,不能吃了!结果那些年轻人说他们是在采集标本。八子听了哈哈大笑:那些可能是他的熟人,昆明植物研究所做研究竹子的朋友们。他们砍的是高竹笋上的笋拓,也称笋衣或笋壳,正是研究者们要用来做标本的材料。
当枝条从树梢上被折下,就带着特定时刻、特定海拔和季节的痕迹,你永远无法找到完全相同的两个枝条,植物标本就是凝固的时间。八子说:“在很多很多年后,我会与那些根本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子的人,在一幅幅标本中相遇。这也算是我在人类文明里留下的小小足迹。”
在我们的餐桌边,放着两个巨大的大野芋叶片,这也是天南星科的植物。雨越下越大,那两个大叶片,就像宫崎骏动画片里龙猫顶着的两把伞。叶柄已经不见了,女主人削皮、切段,炖在桌上的一碗鸡汤里,已经被我们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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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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