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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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竞恒
明朝的灭亡像是一只巨大的鲸落,伴随着卷起的漩涡,沉入寂静的黑色深渊。一鲸落而万物生,古典东亚的“天下体系”随之走向解体,对于剃发易服后的中土秩序,产生出各种离心离德。某种意义上说,顾炎武所说之“亡天下”,除了甲申之变后至于各种率兽食人的恐怖暴行,与文明水平的迅速倒退之外,也伴随着古老“天下”秩序认同的解体。中土,不再是文明的中心,而沦落为明遗民笔下的“残山剩水”,与朝鲜燕行使臣笔下的“胡天”“胡山”“腥廷”“虏廷”与“无处不伤心”。如葛兆光所提出的“十七世纪以后东亚还有认同吗”,“在朝鲜文人的眼中, ‘中国 ’似乎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历史上曾经如此辉煌的 ‘大明 ’,一个是现实中已然堕落的 ‘大清 ’”(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中心与边缘不断错位,某种意义上,就像《甲申前夜·大晦》的作者刘鹤所描述的,人们逃离边疆,却发现中心最后成了边疆,最终无路可逃。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这部小说正是一种见证了“城邦”共同体毁灭的诗人书写,对于历史巨大困顿的叹息与悲鸣。
甲申之变是痛苦的伤痕。在甲申的前夜,“大明”即将迎来“大晦”,陷入晦暗无明的混沌之中。牵动故事主线的,正是以明清战争中的边军、边民为线索的悲歌,去承载民族最后的元气。溃败的辽人基层军官刘破虏,与他的蒙古伙伴把肚,在战乱、瘟疫,流贼、清兵横行的世界中一路退败、厮杀,退入到即将城破的北京。在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混乱之中,却短暂结成了一次古典东亚最后的同盟,与朝鲜义士金倚陆及其庶弟金明镝,最后加上降倭孙六的帮助,先破清兵占据的避瘟楼,后破妖刀的诅咒。此外,多了一层与世界史的触碰,操作火器的助战者葛雷亚,是为明朝战死的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Francisco)与华女之子。这一临时组合的团队,正是明朝所维系古典“天下秩序”的元素,包括了汉人军官、蒙古战士、朝鲜助手、日本和葡萄牙的零星援助。在战斗间歇休息的夜里,朝鲜人金倚陆讲述了多年前听闻的故事。萨尔浒之战后由壬辰战争中“降倭”组成的三百人“倭子营”,拒绝投降后金受辱,最终对努尔哈赤展开自杀性袭击,全部阵亡。这段并非完全虚构,而是摘自朝鲜文献《葵窗遗稿·姜虏传》的记载:
万柱大喜,即传令明日于内庭,欲观倭人之用剑。倭人闻之,各自砺剑相谓曰:“吾辈受朝鲜厚恩,一朝为犬羊所驱使,岂非辱乎?今以新磨之剑,先施万柱之项可乎!”
“万柱”是朝鲜对努尔哈赤的一种称呼,源自“满洲”(Manchu)的讹音。清朝与日本之间虽然没有直接发生过军事对抗,但从日后德川政权对于南明的援助,朱舜水之流亡,以及这些稀见朝鲜文献中的书写,包括《李朝实录》记载希望“宜假道朝鲜,出送援兵”等记载,也能见到这其中的一缕余音。而作品中出现在萨尔浒悲壮战死的朝鲜金应河将军(金倚陆兄弟之父),在遭姜弘立出卖后,明知事已不可为,却仍然抱有“使世人皆知我东国亦有忠义死节之士”的气概,射矢皆尽,死于柳下,紧握长刀而气色不变。在松锦之战中,明军将士被逼退至海水中,发出“男儿挺着死”的怒吼,而清军则命令在“丙子”后被迫投降的朝鲜士兵向明军开火。朝鲜兵不忍,枪中不放铅弹,因“炮不入铅”而被清军杀害的李士龙,以及抗清而死的朝鲜“三学士”等影子,也在书中依稀可见。
这些牺牲在古典东亚溃败前夜祭坛上的名字,在后世的朝鲜“燕行”文献中仍然被多次提到。虽然清朝文网严密,但通过与中原人士的秘密笔谈,这些名字得以被一些清朝读书人所知晓。如朝鲜洪大容:就曾以小纸书写“三学士、李士龙事”,在座清朝士人见后“皆愀然无语”,而清朝文士潘庭筠则将这些名字“藏之箧中”。这既是敬仰,也是有意识地保留,而不是像一般笔谈文字那样将其焚毁(洪大容 :《湛轩燕记》,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四十三卷,首尔:东国大学校出版部)。在这些细节中,承载着古典东亚的历史情感碎片,在甲申后仍然在得到艰难的书写与传递。
此时已是崇祯十六年的年底,数月之后,北京即将沦陷。当此之时,明朝早已病入膏肓,沉疴难起,濒临土崩瓦解,社会秩序已经荡然无存。遍地的死者、饥民与瘟疫,清兵、流贼的细作公然行走于京城,皇宫围墙坍塌,无赖乘机入宫游玩。这座城市,要么陷落于李闯,要么陷于清兵,心术机巧的官员如锦衣卫掌印官骆养性,已然在寻求投靠清朝的信息渠道。帝国都城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这是公然可见的悲剧宿命。而这群象征着最后古典东亚元素的侠客联盟,就在这不可抗拒命运的诅咒之下,以一种古希腊悲剧英雄的方式,去完成他们最后的努力乃至赴死。在荷马史诗中便已出现了一种关于超自然与不可抗拒力量的观念,即 moira或 aisa,个体在这种巨大的必然性面前呈现出的是浓厚的悲剧意味。“命运为他纺织在线轴上的一切安排。”(《伊利亚特》 20:128)希罗多德曾经写道:“任何人都不能逃脱他的宿命,甚至一位神也不例外。”(《历史》Ⅰ: 91)神对命运的服从,这也是荷马笔下,甚至连宙斯也不敢违反宿命,去拯救萨耳裴冬(Sarpedon)死亡的原因(《伊利亚特》 16:441-443)。
面对漩涡状的古老祭坛,带着宿命论的悲壮,迸溅出血色碎片,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献祭给这巨大的黑洞。凝视深渊,却也被深渊凝视。复仇可以吞噬敌人和自己,仇恨最终会吞噬自己。朝鲜义士金倚陆兄弟死于抗清的仇恨与幻觉,蒙古勇士把肚,也回归到自己的宿命,被牺牲给一场其实可以逃离的战争。作者也提到:
《蒙古秘史》中有一句反应死亡观念的话:“男子死呵,与弓箭一处岂不好?”可见执弓矢而战死,是游牧英雄最神圣的死法。把肚的死是一种类似献祭的宗教仪式,也他在哲学意义上的“回归”,“回归”是本书所有人物的终点。
而一直坚持与宿命抗争的刘破虏,在恐怖命运的裹挟之下,最终也随之“黑化”。这种晚明以来辽东军民的“黑化”,带有复杂的悲怆、愤恨、反噬与绝望,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且在投清之后,迅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战斗力与破坏力。在东江军、登莱之变和吴三桂等人身上,都能看到这种“黑化”的怆痛。刘破虏之父参将刘落河死于大凌河战役,为明朝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身负国仇家恨,却因“辽人”的出身,而被“文明中心”的官员们所歧视和羞辱。书中曾借几位“黑化”后投清的辽人之口,对于明朝的黑暗和对辽人的压迫,进行了血泪控诉。投降清朝的辽人“夜不收”侦察兵死前痛骂:
我是辽人,你大明朝几时又把辽人当人呢?我生来是兵,我儿生来也是兵,可当兵的把衣、甲卖了,税监还说未饱。一袭单衣,鞋履都无,却叫我与奴贼拼命,被他铁骑冲突,人都踩成碎烂。石米八两银子,父母都饿死,棺材也无。我等上阵杀贼,却将客兵都留我屋中,妻女俱叫他污辱了。我十年前便不是人了,我是奴贼,专杀你大明人的奴贼!(《北直隶·真定府·失鹿》)
避瘟楼被攻破后,受重伤的投清辽人一边吐血,一边露出自己剃发所留金钱鼠尾辫,在死前嘲讽:
害我等辽人家破人亡犹不能完税的,是大清吗?害我等辽人卖儿卖女不能置斗米的,是大清吗?害我等辽人男的当兵在营廿载不能归家,妻女沦为娼妓的,是大清吗?逼我等辽人生于辽而走于胡者,是大清吗?(《大时雍坊·避瘟楼·破贼》)
本应成为藩屏,守卫中原的辽人,世代披甲流血牺牲的结果,却是遭到“文明中心”的抛弃,在遭受残酷压榨之后,被默认为要承担辽东军事溃败责任的群体。在心力寒透之后,这些代表着边疆的被抛弃者,对着“中心”腹地的“大明人”发出了怒吼。这也证明,明朝经营辽东在各个领域的彻底失败,硬将其逼迫成为满怀复仇烈焰的哀兵。
朝鲜人对于辽人的情感更为复杂。甲申前后的天翻地覆中,朝鲜曾收留过逃亡的辽民并进行保护(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 1637—1800)》)。而对于或在明或投清的辽将,则充满鄙夷与畏怖,又隐约带有同情。在李朝燕行文献中,他们特别热衷于讲述一个明朝军官“康世爵”的故事,在沈阳战败后逃到朝鲜,“遂娶东妇,生二子。世爵年八十余,率子孙蕃衍至百余人”(朴趾源:《热河日记》,《燕行录全集》第五十三卷),希望给辽东战败者留下一种美好的可能性。然而无论是朴趾源、金景善,还是另外两位不知名的作者,都将康世爵认定为北上的湖广荆州人。换言之,辽东战败的明将可以在朝鲜留下美好退路,但他一定不可以是辽人、辽将。
在这座黑暗而血腥的祭坛上,弥漫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令人窒息。明朝官僚系统的腐朽与罪恶,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着重要的位置。喀喇沁部常年通过张家口晋商与关外进行通敌贸易,将制造火药和刀剑的原料卖给清朝,大量明朝官僚参与其中,获得巨额利润。
刘破虏在九死一生之后,见到真定知府邱茂华,本想商议对敌要务,而知府大人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却只是品鉴来自关外清人的珍奇貂皮与昂贵人参。明朝的阁老陈演,面对天崩地解的灾难,所关心的问题不过是自己积累的巨额财富,不惜为此劳伤百姓,修建巨大的“避瘟楼”为聚宝盆。自以得计为安乐窝,却愚蠢地引来清兵,将其盘踞为巢穴。为了这些财富,陈阁老严令不许用火器攻楼,宁愿以明朝将士的生命和血肉去填满沟壑,也不能让楼中珍藏的瓷器受损。至于“亡天下”后率兽食人又如何,均不在其关注范围之内。其残酷猥琐,也不过是晚明这一腐朽祭坛之冰山一角。
即使有“能吏”如锦衣卫掌印官骆养性,还能在混沌的无秩序中勉强提供出维系最后一点秩序的资源,但这是他官场老谋深算的结果,而非为国为民。其目的,不过是将刘破虏等人视为私人部曲武装,作为卖与清军的砝码,以为自重之策而已。崇祯十五年,刘破虏出城抵御清军,明军所发下的罩甲破烂不堪,根本无法使用,还不如不穿。而为了陈阁老的财富,骆养性调来好甲胄,只是要保自己的砝码刘破虏等人不死而已。破虏感叹:“大明朝有好钢,却用不到刀刃上。大明朝有好甲,却披不到卖命的人身上。”大明的文武分殊,以文御武,以武人为不知义理的“豪猪健狗之徒”(《明夷待访录·兵制》),然而观甲申之变,“无耻”二字却没有文武之别。宋代之前文武不甚分殊,前提在于有更高效的地方自组织力量,虽方镇、节度使之间多有攻伐龌龊,但却也能在契丹耶律德光等人入主中原后,迅速将其驱逐而出。
宋代鉴于五代之乱,守内虚外,以文御武,而代价自然是文武分殊,地方不能保有一定的自组织及武德。靖康之变中,金兵所过之处,地方全无招架之功,宋人对此有深切的体会,如朱熹就说:“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八)。给与地方更大权重,以重建文武合一的方式去抵御外侮,是经历了两宋之交后包括胡宏等很多士人的观点。甲申之后,顾炎武《裴村记》、黄宗羲《留书》、王夫之《读通鉴论》等著述中,也都分别从不同角度,表达了类似思想,阐释守卫天下不能“尽恃乎其长吏”。最后落脚点,始终围绕对“亡天下”这一痛苦主题与幽暗诅咒的思索与检讨。
以文士而写小说者常见,而以武士写小说者罕见。《甲申前夜·大晦》的作者刘鹤,是全甲格斗运动员,浑身刀剑的伤痕,常见他骑马远游,就像历史深处走出的古代侠客。以侠客而著“诗史”,不仅仅在于有深切的身体意义与“在兹”的代入,同时也在于对“器”之层面的体悟。他懂史,爱刀剑,懂各族的语言、习俗,对于冷兵器、甲胄、早期火器的各种细节尤为熟悉,所讲述的这一晦暗故事中,却能以积累了大量实战细节的描述,让人身临其境。锁子甲的细节,刀剑淬火的差异,破甲箭头与杀人箭头之不同,朝鲜片箭的速度,火绳枪和各种欧洲火炮的使用,以及对马的饲养等各种细节,非有实际经验者不能达到。
作者所苦心构筑的这一古老祭坛,某种程度上又是在“招魂”,试图召唤这个民族最后的元气与魂魄,将其注入新的英雄主义血性与武德,作为留下给未来的种子。除了中国历史线索的考问,书中又借用了一种世界史的视角资源,去梳理传教士、西学、火器、武德这些元素与明清鼎革之间的关系。书中说,东亚的明朝、朝鲜、日本等对于西学的态度,是学枪炮之技而远离西人之教。传教士汤若望的出场,就伴随着某种武德的气场,虽穿着明代士大夫的道袍方巾,但却“手持一把倭刀,一只脚跨在门内,一只脚跨在门外,对着门外的两个南城兵马司的兵丁,怒目而视”。见到此种人物,厮杀半生的刘破虏感到此人“发起怒来浓密的须发暴起如同雄狮,隐隐有一股悍威,既不像僧道,也不像儒生,倒像是个武将”。随后二人交谈,从儒学到“天学”,无所不谈。而晚明“思想史”问题之外,又从武德的角度,呈现出另一种透视:“大明朝需要的是西洋人的炮,西洋人最想给大明朝的却是西洋人的神,又或者,西洋人的炮,就是他们的神吧。”(《宣武门外·大时雍坊·倭城》)在晚明的语境中,西洋的“教”已然作为武德之器,乃至武德之术的承载符号。
然而揆诸历史,从发生学角度看,“西洋人的教”最初却是与武德无关,甚至在精神品质上颇存孱弱、怯懦的色彩。尼采的《敌基督者》中写道,基督教诞生于对“一切自然价值,一切实在性”最深层本能的抗拒(第 27章);“基督教是一场由所有地上爬行者对身处高位者发动的起义: ‘低贱者 ’的福音使一切变得更低贱”(第 43章)。吴增定指出,从马基雅维里开始就多次提到,早期基督教是一种软弱的强大,通过打右脸,再伸出左脸让你打,而征服罗马的贵族统治群体,最终实现了对罗马的征服(吴增定:《导读》,尼采《敌基督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从历史学的角度,基督教征服罗马的因素众多,因此不需在此赘述。而从思想史的渊源而言,“西洋人的教”最初并非“武德丰饶”之源,而是一系列阴差阳错后,逐渐改变原始基督教“初心”的结果。其中包括了罗马官僚科层组织、日耳曼军事贵族等各种元素,最后对基督教的皈依。而在地中海世界长期的残酷战争环境中,积累出丰富的军事经验与技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位更像武将的汤若望,其实恰恰不是尼采笔下那种最初要抗拒“一切自然价值,一切实在性”的存在。而书中那些强烈希望通过传教士而获取军事技术的晚明士人,如徐光启、李之藻、孙元化,以及朝鲜的金倚陆兄弟,要以武德保卫自己的共同体与文化,他们反而更接近尼采所说的“一切自然价值,一切实在性”之古老生态位。
小说最后的“妖刀”与“鬼魂”两个符号,充满了象征主义的色彩,隐喻着伴随着甲申的天崩地裂,“亡天下”后有“鬼自东来”之患。正是古典东亚秩序的解体,在古老祭坛溃裂的废墟上,让倭人产生“神州陆沉”与“华夷变态”的想象,闪现出一抹近代历史的暗示,让人沉思“甲申之变”余波所及,对于东亚史乃至世界史所产生的巨大蝴蝶效应。整本书读后,令人思绪百端,久久而不能平复。但也正如作者所说:“这本书关于人物命运的主题是 ‘回归 ’,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回归了自己的宿命,看完心情沉重,甚至久久不能平复是正常的,但如果在沉重之余,心里仍有不想放弃,不能放弃的东西,就说明这本书我没有白写。”
(《甲申前夜·大晦》,刘鹤著,中华书局二〇二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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