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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云南小城,凭什么能靠“吃野菜”火出圈?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7-27·阅读时长22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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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才是普洱的主角。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普洱地处滇西南哀牢山区,又有澜沧江自北向南纵贯,低纬度保障充足光照,高海拔形成昼夜大温差,非常有利于风味物质的积累,因此,此地就有普洱茶和咖啡先后成名。最近两三年,“普洱菜”也开始出圈,人们认真地请教普洱厨师苏启胜,你们的代表菜是什么。苏启胜的答案是:苦子果炒牛肉、豆豉炒大白花、大红菌炖鸡、火腿丝甜笋。

这几道菜固然可以代表普洱,不过我们在普洱探寻美食10天,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它丰富的植物香气,往往一桌菜,表面上是鸡和牛肉在提供动物蛋白,层次丰富、搭配有序的野菜和佐料却总是占据着味型的主导权,用苏启胜的话说,普洱菜主要是在“玩佐料”。在食材谱系图里,比起动物,植物才是普洱的主角。而这里厨师的主要任务,与其说是驾驭食材,不如说是在理解植物。外来食客到普洱也是一样,要在这里“换肠肚”,融入滇西南植物群落,成为香气的一部分。



记者|驳静

摄影|于楚众

植物香气

普洱当地有种说法是“春吃花、夏吃菌、秋吃果、冬吃虫”,对吃植物这件事普洱人相当上心。春天,不仅是餐馆,家家户户都会或买或采了花来做菜,比如其中广受欢迎的大白花(学名“白花羊蹄甲”),或用豆豉炒,或与腊肉一同煮汤,都很受本地人喜欢。夏天能吃到的花比较少,可还是有餐馆依然可以提供石斛花蒸蛋这样的菜。新鲜石斛花蒸熟后,能保留花瓣一部分微脆的质地,同时给蒸蛋增加清苦回甘的风味,平凡如鸡蛋羹也被山野草木之气升华了。

假如去到菜市场,目之所及,全是不认识的绿菜。我们跟苏启胜去到鸿丰农贸市场,买回去十几种食材,除了一只乌骨鸡,其余全是植物,包括但不限于:刺五加、苤菜(韭菜的一种)、水蕨菜、羽叶金合欢(也叫臭菜)、树番茄、芭蕉花、芭蕉心、甜笋、小红葱、水香菜等。几乎全是内陆地区很少见的植物。

“隐蔽地油炝小馆”老板苏启胜在农贸市场采购

刺五加、苤菜,以及苤菜根,这几样食材在普洱餐桌上频繁出现。比如油炝菜,就相当依赖前两样,不管是炝心管还是炝牛百叶,都要大量投入。“油炝”这个技法的目的在于用热油快速炝烧佐料,让它们的香气与油全面融合,所以这样的菜端上来总是香味先行。而苤菜根微弱的辛辣很难察觉,通常被腌制成小咸菜,然后在凉拌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撒入一些。

隐蔽地油炝小馆的水蕨菜和臭菜双炒

普洱人家里通常只是单炒水蕨菜,可普洱的厨师就知道,水蕨菜还可以跟树番茄一起炒,一绿一红,而且汁水丰足,是道很好的下饭菜。但水蕨菜和臭菜双炒?这两样都是深绿色,普洱厨师很少这样做,苏启胜说他的餐馆有这道菜,臭菜在这里是“误入”,没想到两种野菜可以互相激发对方的风味,就保留了下来。

臭菜(羽叶金合欢嫩芽)

而假如你住在村寨,枣红色的芭蕉心根本不用买,路边可以直接砍,切碎了与火腿丁拌在一起,又是一道菜。但让树番茄搭配芭蕉心就不太合适了,后者纤维太多,需要用一些油脂丰富的东西去辅佐。

普洱人最自豪的菌子是大红菌,品质在全云南数一数二,大红菌或炖鸡,或炖红烧肉罐头,一定是餐桌上最重磅的菜。由于菌子本身已经鲜味十足,核心香料只有姜和草果两样,草果通常也是新鲜草果,但这是普洱为数不多的在香料上相当克制的一道菜。与此同时,也有将香料用得繁复华丽的小吃店。“早盈小吃”初看就是个普洱街头非常常见的吃米干米线的地方,却有一味全普洱都少见的小花卷。面揉开之后往上面刷一层猪油,这个猪油是特别熬制的,加入过花椒、八角以及草果提味,刷完油,再撒一层花椒粉和猪油渣,普通花卷立刻就写满了普洱风格。

“早盈小吃”的米干和小花卷

逛农贸市场的时候,我们还注意到了很特别的摊位,摊位上没有绿叶菜,只有一些根头根脑的东西,仔细一一看过去,除了一个挺像红葱的东西,其余一概不认识。苏启胜告诉我们,这家摊位是专门售卖药根汤食材的,“药根汤”是种药膳,以多种野生药用植物的根茎为主料,搭配肉类慢炖而成,普洱人说:“过端午,吃药根,换肠肚。”

卖药根汤食材的摊位

这一项饮食传统几乎只在普洱比较普及,仅100多公里外的西双版纳对它就没有那么热衷,餐馆也很难寻得。后来我们因为寻找“菌中毒”的朋友认识了李志文,听我们说起药根汤,特地带我们上菜市场,又亲自在家里为我们熬了一锅。他说每家配方都不一样的,他比较在意的是小红葱和鸡刺根两样。比如喜欢小红葱是因为它的口感,大部分药根都是粗纤维,小红葱虽然形状像红葱,淀粉含量却极高。

李志文熬的药根汤

炖鸡或炖猪蹄皆可,他更喜欢猪蹄,油脂丰厚,可以中和那些药根的苦味和汤里的涩感。我吃起来也是比较中意小红葱,因为只有它吃了不用吐渣。整个汤微苦,但有回甘——传说中的“清肠肚”效力确实不凡,两碗下去,当天晚上我闹了一晚上肚子。

从鸿丰农贸市场,我们和苏启胜买回去十几种植物性食材。这位普洱有名的厨师,最后为我们呈现了一整桌菜。最大的感受是普洱的料理体系相当依赖植物,即便形体消失,它们也依然以香气的形式留在味觉中。

苏启胜最后为我们做的这一桌夏日盛宴里,大红菌依然是主角

“舂”

舂鸡脚、舂干巴、舂哆依……让我们再来认识一下菜单上无处不在的“舂”。

青木瓜这种食材夏天很常见,它的皮有点涩,可以去掉,剩下的果肉是白色的,不酸不甜,没有太鲜明的味道,但是口感脆爽。普洱人会像刨土豆丝一样将它们处理成丝,做成凉拌菜。傣族人也管它叫麻三波,在他们开的餐厅里,这个菜很可能被叫作“舂麻三波”。

普洱还流行凉拌青芒。我很喜欢这道菜,口感脆爽,滋味也很丰富。他们喜欢选取那种果肉硬脆、酸涩感较强的未成熟青芒,再以酸辣咸甜的复合调味来激发果肉的香味。苏启胜的“苏记隐蔽地”在昆明开了10多年,今年年初,他回到普洱,在他从小长大的老房子里开了“隐蔽地油炝小馆”,在他为松赞普洱绿谷酒店开发的菜单上,也有这个菜。属于那种在烈日里走了半天,倒还不饿,但也可以来一份的消暑小吃。

舂芒果

在普洱,但凡看到“凉拌菜”,几乎都是“舂”出来的,这是普洱菜的核心烹饪技法。在普洱的本地餐馆里,包括寻常人家庭,舂筒是厨房必备器皿。这也是云南包括景颇族、傣族在内的多个少数民族的传统器皿,在泰国和缅甸的同源民族的厨房里,也能看到它。就说凉拌青芒这个小吃,也是用舂筒捣碎野番茄、大芫荽、大蒜、小米辣等调料,最后加入切成条的青芒,以舂代拌,鲜味十足。

普洱市思茅城区西南方向有个孟连县,与缅甸接壤。在这里吃了几家餐厅,舂菜各有千秋,最喜欢的还是一家叫作“小木屋”的,他们做的凉拌干巴丝非常美味。“干巴”说的是盐渍风干的黄牛肉,在舂筒里捶松,撕成丝状,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拌出来一种平衡感很好的复合香气。这盘菜被大家瓜分干净后,我跑去“小木屋”的厨房,向两位傣族厨娘讨教。这份凉拌干巴丝,用新鲜柠檬汁和木姜子,再加上小米辣和大蒜、大芫荽在筒里舂捣过,至于比例,都来自她们从小跟着妈妈学会的配方,几乎就是凭手感。

凉拌干巴丝

滇西南山地民族维持下来的这个舂的传统,与他们偏爱植物性食材也有关系,两者互相依赖。有些野菜质地坚硬,纤维粗糙,需要舂捣来改变质地。而舂这个动作能最大限度地帮助芳香物质挥发,也起到了调和口感的作用。发展到今天,普洱人会告诉你“万物皆可舂”。

松赞普洱绿谷酒店在大堂为客人准备了“舂”的实操台

每年5~9月,是云南的野生菌季,“舂”和菌子结合的菜,光是听着就鲜味十足。我们在“拉祜妈葫芦小院”这家餐厅里,吃到一味“舂马屁泡”。马屁泡,这名字令人狐疑,但普洱人都这么叫,它学名是马勃菌,大小颜色都挺像土豆,不过在市场上很少看到完整的,都是切了片泡在水里,有的横截面有黑黑的一大块,镶白边,像是牛眼睛,很好认。这很可能是外地人在菌子季闯入普洱,最容易学会辨认的一种菌子。

一种名为“马屁泡”的野生菌,市场里多见到的是切成片后浸水的状态

做法也简单,将马屁泡和奶浆菌在炭火上烤到七成干,舂好佐料(大芫荽、苤菜根、蒜、小米辣等),出舂筒后芳香四溢,这也是我们此行在普洱,唯一一次吃到先烤后舂的菌子。没有猪油辅佐,菌子立刻就从主菜降级为清新前菜,但难得之处在于他们理解了不同菌子在香味上的区别,比起不论甲乙丙丁一味用猪油炒菌子的餐馆来说,已经胜出一筹。

“拉祜妈葫芦小院”里舂马屁泡

吃酸

在普洱的一个晚上,晚餐时间没有采访,随手点了个炖排骨的外卖,发现竟然味道很好,汤色清亮,微甜的同时还隐隐有酸味,令人胃口大开。酸味来自酸木瓜,我国土生土长的一种木瓜,切片晒干发酵,很适合煮汤。

酸木瓜之后,对酸的察觉被打开,之后几天,我们又遇到了许多层次丰富的酸。

不像黔西南人吃酸,主要吃的是发酵酸汤,无论是红酸、白酸,还是虾酸,都是用这种发酵酸汤去处理动物蛋白。但是普洱人有很多来自新鲜食材的酸可以选择。青芒果、树番茄、酸哆依(一种野生苹果)、橄榄,这些酸味十足的水果,都被普洱人拿来入菜。酸味小吃很普遍得出现在晌午时分,拉祜族人家里会端出凉拌哆依芽、哆依果招待客人,有时候还能看见青李子的身影。

在普洱,即便是乡野家庭里的主妇,也很懂得使用酸。有一天我们行车至大开河咖啡馆,在这里歇脚,认识了这儿的主理人梅子。她是“咖三代”,这一两年,在咖啡庄园里增设了民宿和提供普洱风味的餐厅,其中厨房是她三婶在打理。

“大开河咖啡馆”的主理人梅子

在后来三婶为我们置办的一大桌菜里,有三道凉拌菜,柠檬茄子、凉拌树花、凉拌水香菜,让我印象很深。她能混搭使用新鲜柠檬、树番茄和苹果醋。树花和茄子是市场里买的,这水香菜就是河边摘的,它是那种随便一个潮湿的河边都能茂盛生长的好野菜,本身质地是水水的,但因为凉拌汁调得好,吃起来也很有滋味。我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口的时候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夏日减脂沙拉。还有一道菜是红烧罗非鱼,三婶说她也完全不用醋,柠檬不适合,倒是本地树番茄,颜色亮丽又有酸度,是烧鱼的好配角。

凉拌水香菜

生活在滇西南地区,人们当然也懂得和微生物合作。在“小木屋”我们还吃到令人赞叹的酸臭米线,同行的摄影师于楚众说他根本没吃出臭味来,但今天的米线的确额外过瘾。老板告诉我们,她们傣族是喜欢将米线发酵过再来吃的,方法是浸在水里,室温里放上三天,每天更换一次清水。到第三天捞出来的米线,恰到好处,臭味确实很微小,但是增加的风味物质却让这锅米线增色很多。

小木屋的酸臭米线

在孟连县勐马镇的集市上,我们还买了一种“酸肉”来尝。傣族的酸肉主要用的是猪肉,剁成肉糜后与少量糯米粉混合,在陶土坛里密封发酵。最后得到的酸肉呈粉红色,与新鲜猪肉的颜色相当接近。不过无论是在五一农贸市场,还是后来在“小木屋”,两次对酸肉发起挑战,我都败下阵来。

孟连县勐马镇集市的酸肉

动物蛋白发酵的食物,我似乎只能接受火腿。但几乎所有的植物发酵食材,我都能大快朵颐,普洱有一种佤味卤腐甚至可以排到我吃过的腐乳前三名。它区别于其他腐乳最鲜明的特点是质地稠密,吃到嘴里细细粉粉的,这种质地我能想到的参照物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重芝士蛋糕。佤味卤腐走的是酸辣路线,除了质地硬朗,它在发酵过程中,会用木姜子粉、苤菜根碎和辣椒粉等香料腌制,层次相当丰富。假如要从普洱带走什么,新鲜野生菌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野菜刺五加固然有代表性,但地理和气候最不影响风味再现的,其实就是这味佤味卤腐。

另一个能说明普洱人喜欢“吃酸”的小店叫作杨记酸醋米线,就是那种早中晚都可以跑过来吃一碗的小吃店。店里除了米线,还提供白醋,装在大坛子里食客随意取用,免费续杯。我看到有买了外带的客人,往塑料袋装满满一袋。

尾声

离开普洱的当天上午,我和老于决定最后去一趟五一农贸市场,还是想采购菌子带回去给北京的朋友尝尝鲜。我临走前还在最后一个菜摊上买了一捆刺五加。这是我们此行在普洱反复遇到的一种野菜,每年四五月正处在可食用的嫩芽阶段,茎上有软刺,微苦。当地人很喜欢凉拌这种苦苦的野菜,还会用它炒鸡蛋、炖汤、油炝。第二天,当我煮了汤,加入半捆刺五加时,却发现它的苦变得完全不能忍受。

离开生长的原始地域,食物的味道会发生变化,人体的感知和作物的习性有隐秘的联结。普洱饭桌上不可缺少的食材,一旦离开滇西南这片风土,就变得十分唐突。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需要远赴上千公里,去当地体验美食的原因。

普洱的五一农贸市场,摊主正在处理野生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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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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