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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严肃文学小说到爆款剧

2017年出版的小说《大乔小乔》中，作家张悦然讲述了一对互为镜像的姐妹故事。乔家小女儿乔妍，因流产失败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下，超生，让作为中学教师的父亲被单位开除。此后父母常年上访、家庭陷入困顿，乔妍被当作罪魁祸首，不被待见，所以她从小跟着姥姥生活，后跟姥姥改姓许，姐姐乔琳则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高中毕业后，姐妹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乔妍到北京读书，成为节目主持人，认识了富二代律师男友沈皓明；乔琳在老家做售货员，照顾父母，协助上访，后来怀孕。她到北京找过妹妹，回老家产后不久自杀。故事结束在乔妍决定接走姐姐的女儿，生活或许即将发生改变之际。

张悦然记得，最开始对这个小说感兴趣的影视行业的人，对主人公的设定有一些顾虑。小说中许妍这个人物为维持和富二代男友的关系，谎称父母双亡，显得“动机不纯”，“有些虚荣”。但是《许我耀眼》的制作方不认为这是问题，他们买走了电视剧的版权。之后张悦然没有参与任何电视剧相关工作。今年9月底电视剧上线后，她看到女主角许妍在剧的开头，就谎称自己来自高知家庭，雇演员假扮父母，与沈皓明结婚。而这一设定被很多观众接受了，“虚荣”不再是一个不能被展示的女主特质。

“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严肃文学中复杂的道德空间，过去可能是改编中的困难，带有瑕疵甚至污点的主角很难被大众接受，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变化，观众越来越喜欢看到独特的具有当代性的故事，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有可能在当代剧中，看到更多有趣的人物？”张悦然说。

张悦然觉得严肃文学与爆款大众剧之间有很多不同，也有一些关联。比如，严肃文学小说的篇幅有限，讲故事的效率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如果我们把每次情节的翻转看作故事的运行方式，那严肃文学并非如此运作。你获得的可能是沉浸，是对文字的想象，情绪的体验等等。但也不是严肃文学中就缺乏精彩的故事，而是这些故事更加个人化，更加自成一派，而不是意于符合某种流行的曲线。事实上，严肃小说提供的原创性，人物的精神力量，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精确语言令人产生的联想，有时远比情节重要。所谓严肃，就是拼尽全力去思考，对于任何形式的创作这都是某种关键。”

过去几年，爆款大众剧大多改编自网文小说。比如《庆余年》《苍兰诀》《全职高手》等。如果你看过一部网文小说，更能理解，大体量的连载网文更贴近读者、呼应当下时代情绪。市场上，也确实更多选择网文去改编成电视剧。因为几十万上百万字的网文，文字通常有强画面感，有不断进化的故事，像在看一部文字版电视剧，结局也大多会完成某一件事、某种愿望。而网文的常年连更和即时反馈机制，让读者与作者联系更紧密，网文读者大多陪伴过作者几年的时间，他们追更、见证一部作品的完成，所以许多原著读者也特别看重编剧是否尊重原著、是否“魔改”。

但严肃小说在出版流程、体量、风格等层面，常常有自己的闭环，不可避免要求改编过程中，必须有新增的情节和人物，同时“魔改”的声音会小很多。《大乔小乔》也曾被改编为电影《乔妍的心事》，在2024年上映，但电影、电视剧与原著之间，三者各有不同的重心。小说有更深的时代背景，讲姐妹复杂的关系；电影有悬疑色彩，讨论女性身份；电视剧重心放在爱情关系，以及主角的成长。

《许我耀眼》播出后，有网友认为这部都市爱情剧，是另一种形式的“霸总爱上我”，与原著毫无关联。张悦然反而看到剧中许妍的内核，与小说里那个一直想要跳起来，够到自己想要东西的女孩有相通之处。而许妍之所以这样，原因之一是她童年时期一直不被在乎，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这种缺失，合理化了她后来的野心。

“恶女”，与突破规则的爽感

顺着那个“想要跳起来抓住什么”的特质，许妍成为《许我耀眼》的绝对主角（重要性超过男主），甚至电视剧的名字，都明晃晃地把“我”“耀眼”直接表达出来。

剧中许多许妍的台词，被当作金句在社交平台上传播。这里摘录几句：

“我能挖独家，能做全链条，有专业能力，我凭什么不争不抢。”

“我从来不觉得，有野心，有手段，是句坏话。”

“好女人得名声，坏女人得一切。”

“只有让自己强大，才是一劳永逸的事。”

“事业和爱情我都要，是谁跟你说非要一穷二白去证明真心的。”

······

诸如此类被观众当作“人间清醒”的发言，塑造了一个更鲜明的女主形象。剧集的前三分之一，基本都在讲许妍如何靠谎言、技巧成功获得沈皓明一家的认可，嫁入豪门。

一位影视剧从业者告诉我，目前国产现代剧中，还没有出现过用占比这么大的篇幅呈现“恶女”女主的先例。这里的“恶女”不是突破法律约束、无来由的作恶，而与野心、向上争取、高配得感这些特质更接近，她们几乎都有一段痛苦的过往，以痛苦为动力，同时使用一些手段、表演，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恶女”部分承担了剧的爽感，爽感来源于她们会突破规则，做一些常见道德约束之外的事。近些年的国产剧中，一些“恶女”也有自己的粉丝。比如《如懿传》里的卫嬿婉，她虽然是个“反派”，用尽一切手段从宫女成为皇贵妃，但因为她起初曾受尽霸凌，所以她后来做任何事都有了解释，有观众体会到那种痛，所以力挺她，想看到复仇成功的快感。早年《甄嬛传》里的华妃，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因为出发点都是爱皇上，并常年被皇上欺骗，一种痛感也在她身上体现。现代剧中，近两年也有刑侦剧出现想要复仇的“恶女”支线角色。

但这些要么都是配角，都是支线剧情，要么只能在古装架空剧中寻找空间，国产现代剧还没有一个挣脱传统束缚的“恶女”女主。

实际上，《许我耀眼》中的许妍也只在前三分之一的剧情中充分展示所谓恶女的说谎、耍心计特点。她很快知道自己被沈皓明更大的谎言圈住，沈皓明早就在关系的最初知晓她的一切。依然与她结婚，不过是为了集团最终的稳定和利益。许妍无法在一段由谎言编织的关系中继续表演，主动选择离婚、辞职，开始自己真正成长的第二段剧情。

为什么这么设定？不去写一个“一坏到底”，被男主伤害后，反而骗光男主家产的野心女主？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我，“一坏到底”的女主不够正面，还有可能涉及到法律红线，现代剧的主角，总体还是要求“真善美”，传达积极向上的能量。所以许妍和沈皓明，必须撕破这层谎言，进入下一阶段的剧情。

依然需要爱情，但不是纯爱

在剧情快要进行到一半时，谎言被揭穿，许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挽回过一次沈皓明。在这段挽回戏的弹幕中，密密麻麻是网友劝许妍离开男人，“不要爱”的留言。

这与近几年一些热门大女主剧中所谓的“断情绝爱”有呼应。一位行业内的编剧告诉我，近两年的国产剧中，如果写一个女主有了爱就有一切，愿意为爱付出一切，只是因为纯爱，两人就能相濡以沫一辈子，“观众会觉得太假了，透不过气”。观众更喜欢看双方通过个人奋斗、努力，因共同成长收获的爱情。

所以在《许我耀眼》的后半部分，许妍主动离开沈皓明，辞职，开始创业，反而是沈皓明发现许妍的好，开始追求她。这就与前半部分有了呼应，对比出一个较为稳固的婚姻，是夫妻双方尽量平等、诚实，各有自我价值。另外，一位看起来是上位者的霸总“追妻”，也能满足观众的爽感。如果是下位者后悔、追妻火葬场，观众反而觉得是骚扰和纠缠了。

后半部分剧情发展中，男主重新追求女主，二人顺带“游刃有余”地解决了几个困难。一起进步、成长，随后复合，事业与爱情双丰收。

比较遗憾的是，电视剧开拓了原著中没有展开的话题，但一些内容只是蜻蜓点水。比如关于阶级，剧里前半部分，通过沈皓明母亲于岚这个阔太太，体现阔太圈层之间的坚固。之后于岚接受了许妍，在许妍离开沈家，独自创业做直播被同圈层人奚落时，这位曾经看不上许妍的女人问同伴：“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民？”这种不同阶层固化与看似流动的复杂，后来被简化为许妍获得所有人的爱与支持。

比如姐妹情谊，剧中保留了姐姐乔琳的角色，姐姐成为许妍创业路上最信任的助手之一。但她与许妍的关系更像是好闺蜜，完全没有体现原著中姐妹二人的关爱、嫉妒，甚至斗争的镜像关系。当然，不只是电视剧，即便是各种文学作品，关于亲缘关系的姐妹情谊是什么样？书写得也不够。虽然网络上经常有陌生人互称“姐妹”，但一对真正的、不那么对立的普通姐妹，日常是怎样？这一点，剧中没有做新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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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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