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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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戈里峰是世界第二高峰,被登山者称作“野蛮巨峰”——攀登风险极高,成功率极低。到2022年,425名登顶者中有92人遇难。尽管如此,随着乔戈里峰商业登山的兴起,以及外界对极限山峰的向往,越来越多普通登山者渴望登顶这座巨峰。然而,极为有限的基础设施、商业公司对登顶率的追求,以及低价竞争的乱象,给攀登者带来了危险。
落石
管静的丈夫Jacky见到妻子的遗体时,已是8月16日,距离管静在下山时被落石砸中已经过去了三天。“三个人带着管静回来,其中一个人脚伤了,另一个人脸上都是血,牙齿掉了好多颗。”这三人分别是来自中国的登山者胡樱虹、她的向导江布·夏尔巴,以及“想象尼泊尔”登山队的领队明玛G——几天前,他们与管静一起登顶了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通过他们的讲述,Jacky才知道,“那一天的山峰很可怕,不是想象中的一颗落石,而是像下雨一样,好多人都被砸到……”
在医院的太平间,Jacky想给管静化妆。他说,管静的伤口在脑后,脸上有一点向前扑倒时的划伤,他想要用BB霜遮盖伤痕,却“像涂油漆一样,越画越多,搞得左边和右边颜色不一样,原本看起来很漂亮,被我越弄越丑”。最后是登山队一位员工的妻子帮忙完成的。
看着眼前的妻子,Jacky觉得像在做梦。妻子是8月5日,跟着尼泊尔登山家明玛G带领的登山队,从乔戈里峰大本营出发冲顶的。8月11日傍晚6:32左右,管静站在了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K2)峰顶。她拿着手机拍下四周的景色:峰顶下方,一边是中国新疆,另一边是巴基斯坦,喀喇昆仑群山和冰川在云海中若隐若现。
管静登顶K2时拍下的视频(图源小红书@jacky)
Jacky通过“想象尼泊尔”社交账号发布的捷报,得知了登顶的消息。从11日起,来自至少5支商业登山队、10个国家的登山者和他们的向导,相继登上了这座世界第二高峰。其中17岁的中国新疆少年艾力库提成为最年轻的K2登顶者,土耳其的通巴特、罗马尼亚的达尼拉成为各自国家的K2“女性首登”,斯洛伐克的波拉科娃成为该国第一位无氧登顶的女性。管静是瑜伽老师,她试图在封顶倒立,但没有成功。
短暂停留后,登山者们开始下撤。按照计划,当天他们要先穿过顶峰下最险峻的“瓶颈”路段,略过4号营地,直接下降到海拔约7350米的3号营地;次日白天继续下撤,夜里回到大本营。胡樱虹告诉本刊,11日晚,她和向导江布花了5个小时左右回到了3号营地。从凌晨出发冲顶开始,他们将近24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于是就休息了一晚。8月12日下午4时,胡樱虹下撤到2号营地,此时走得更快的管静等人已经出发往1号营地去。
从2号营地到1号营地的山坡很陡峭,所有路段都需要依靠路绳下降。偶尔,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从山坡上落下来。胡樱虹下撤到1号营地时已是12日晚上8点。在那里,她碰到了队友,“静姐出事了”。队友告诉胡樱虹,管静是在晚上七点半左右出的事:下撤路上,一块落石砸到了她的后脑。“当时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真不敢相信静姐这么好的人就这样突然地去了。”胡樱虹说。
那一刻胡樱虹才意识到,从冲顶到下撤的几天里,山体变化很快:上山时,从1号营地到2号营地都是冰雪岩石混合路段,但下撤时,岩石上的雪都融化了——过去几天气温相对较高,岩石变得更加裸露和破碎。理论上晚上气温降低,山体表面被冻住,落石风险较小,“但(出事后)我向导考虑到,落石这么频繁,夜里又看不见,就更危险,就终止下撤了”。
乔戈里峰攀登路线2号营地以下的“烟囱”路段,需要依靠路绳上升和下降,下撤时已经出现落石(Jangbu Sherpa 摄)
胡樱虹告诉本刊,那天加上自己在内,“想象尼泊尔”团队有15名成员下撤,包括6名队员、8名向导,领队明玛G在最后收队。队员下撤速度不同,走得分散。接受采访时,同一天登顶的“高山攀登者”领队普拉卡什·夏尔巴向本刊强调了在落石路段集体行动的重要性,“我们一个人‘放哨’,看到有石头滚落就通过无线电大喊,大家立刻停下,一起找突出的岩壁躲避,背包护在头上,等这一波落石过去,再快速下撤”。但他也提到,情势危急时,他也有队员没听指挥。
8月13日清晨,伴随着失去队友的恐惧,胡樱虹的向导决定等一等再继续下撤。“上面还有登山者正在下来,他们的脚步可能会推落石头,要减少人为落石,必须等所有人都下到1号营地,再一起下撤。”胡樱虹回忆说。但这时,落石已经开始频繁砸向1号营地,向导们将她和两名队友安置在岩壁边的一个狭小的平台上,希望用岩壁替他们挡住上方的飞石,自己则另找地方掩护。不过胡樱虹还是被一块石头击中了大腿,“只听到如飞机飞过的呼啸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砸到了”。她试着活动双腿,发现砸到的是大腿肌肉,吃了止疼片,不影响走路。
看着石头频繁地滚落,胡樱虹和队友都心情沉重,“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全下来”。下午5点左右,所有登山者终于在1号营地汇合,约15人一起前往海拔5350米的前进营地。途中经过一段近70度的碎石坡,每个人都要用下降器固定在绳索上,一个个下,速度很慢,但落石不断,“石头呼啸着冲下来,根本防不胜防……有时只能卧倒躲避,但会砸到谁谁也不知道,就像俄罗斯轮盘赌一样”。
攀登路线上,1号营地以下路段,岩石裸露和破碎(胡涛 摄)
晚上8点多,向导们决定在雪坡上开辟一条新路,以避开落石频发的路段。就在架设固定线绳的过程中,胡樱虹又听到一阵“飞机轰鸣声”,一阵落石密集袭来,江布被砸到了,一下倒地不起。“我当时都吓傻了,”胡樱虹说,身旁的队友拽了她一把,两人一起躲向岩壁边,等落石停下来后,他们去查看江布的情况,“一块落石从江布的脸颊穿过口腔出来,打掉了他的牙齿,流了很多血。好在其他队里有一位医生,给他做了急救和包扎。”
此时,领队明玛G呼叫了前一晚已经下撤的向导重新上山加入救援。明玛G和江布先行,另一名向导用一根安全绳将自己和胡樱虹拴在一起。他们换了一条没有固定绳索的小路下降,“那条路没有落石,相对安全多了”。抵达前进营地后他们不敢久留,选择连夜下撤,在14日凌晨两点半回到了大本营。
异常的K2
在登山界,乔戈里峰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K2”。它极为陡峭:山峰呈金字塔形,许多方向都是近乎直立的岩壁。与处于更南的喜马拉雅山系相比,乔戈里峰的纬度偏高,顶峰气候更加严酷,风暴频发、温度极低。到2022年6月,425名登顶者中有92人死亡。登山者给乔戈里峰起了一个名字,叫“野蛮巨峰”。每年,乔戈里峰的冲顶窗口期通常只有七月底一两天,一些年份甚至没有窗口期。
胡樱虹等人这一次惊险的登山之旅从6月28日就开始了。登山者们先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和向导集合,随后一起飞往中巴边境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的斯卡杜。这座海拔近2500米的山区小城,是喀喇昆仑地区的门户。7月2日,拿到登山许可的团队开始向乔戈里峰大本营进发:先坐7小时越野车,到进入群山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定居点阿斯科莱,随后是6天的徒步。胡樱虹说,他们起初沿着印度河河岸走,天气干燥炎热,沙尘很大,后来沿着布满碎石的巴尔托洛冰川往上走,每晚在野外扎营。
从乔戈里峰的高营可以望见海拔8035米的加舒尔布鲁木 II 峰,下方是巴尔托洛冰川和加舒尔布鲁木冰川(胡樱虹 摄)
7月6日,“想象尼泊尔”队伍抵达海拔5150米的乔戈里峰大本营时,已有多支商业探险队和一些独立攀登者到了。其中,尼泊尔“精英探险”和美国麦迪逊登山公司、“登山专家”等队伍已经扎营,一边进行高海拔适应训练,一边等着向导们向上攀爬修路。
麦迪逊公司领队特雷·西尔维斯特已经是第五次来到乔戈里峰区域。经验丰富的他发现,今年喀喇昆仑山脉比往年更加炎热和干燥。西尔维斯特告诉本刊,当他们徒步到大本营前的最后一个露营地,“只有到晚上和清晨我穿了薄羽绒,其他时候都不需要”。他说,7月2日抵达大本营后,他看到山体“融雪很多,水从攀登路线上流下来。晚上睡在帐篷里,能听到石头从悬崖滚落的声音,以前从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而胡樱虹听说,下方海拔2000多米的村庄气温达到40多度。
从乔戈里峰大本营可以望见喀喇昆仑群山,图为世界第12高峰布洛阿特峰,海拔8047米。(胡涛 摄)
抵达大本营的人员越来越多,冲顶窗口却迟迟没有出现。胡樱虹说,7月中旬拉练时,他们攀爬到了1号营地,线路已经修到了2号营地到3号营地之间的“黑色金字塔”路段。但精确的天气预报显示,始终有一股高速气流盘旋在峰顶上方,不适宜再向上攀登。
7月18日,大本营传来噩耗。美国“山峰专家”公司的巴基斯坦高山协作胡赛因,在一次修路后的下撤中,从近千米长的雪坡上滚落下来,当场遇难。登山者胡涛目睹了那一幕。他形容,胡赛因坠落的身影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西尔维斯特了解到,雪崩发生时,席卷而来的落石切断了胡赛因身上连接固定线绳的保护绳,导致他坠落。
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像一块石头投入冰湖,搅动了大本营的氛围。
7月30日,“山峰专家”宣布,因“落石、雪层变动和不可预测的地形”终止今年的乔戈里峰攀登。8月4日,“精英探险”的丹麦客户林菲尔德也选择离开,她告诉本刊,起因是她得知7月中旬的一次拉练中有5人因落石受伤。后来她听说,队伍的巴基斯坦厨师家里土地被洪水冲毁,附近河谷有游客遇难,桥梁被冲毁。林菲尔德从2008年起每年关注乔戈里峰攀登季的新闻,“我知道进入8月,巴基斯坦会迎来季风季节……历史上这座山8月死的人比7月更多。我的身体状态很好,向导也很好。但山告诉我应该离开了”。
进与退
胡涛是尼泊尔七峰公司的“十四座”探险队成员。他告诉本刊,剩下的人继续等待能冲顶的天气。大本营生活百无聊赖,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牌、看书。他也会和队友谈论“要不要撤”,队友都说不撤,“我后来才知道,队友们个个都背负着商业赞助,土耳其人要做该国女性K2首登,阿塞拜疆队友也是登协主席”。胡涛心想,团队无法统一决定撤退,那就留下。胡樱虹记得,到8月初,她的向导江布也觉得希望渺茫,两人开始讨论明年再来的可能性。但明玛G常常来和队员解释进展,安抚大家的情绪。
明玛G今年36岁,全名明玛·加杰·夏尔巴。在他对外宣传的一张照片中,明玛G穿着羽绒服和冲锋衣,颈间挂着白色哈达,戴着雪镜,脸颊涂成白色。明玛G出生于尼泊尔贫困山区,父亲和叔叔都是登山向导,他则从登山队搬运工、厨师做起,做到职业向导和登山企业家。
中国首支女子珠峰登山队队长麦子2010年前后就已在尼泊尔经营登山公司,明玛G曾是该公司向导。麦子告诉本刊,“明玛G勤奋、聪明,有硕士学位,在夏尔巴人里学历很高”。
麦子说,欧美人曾主导尼泊尔登山探险行业几十年,但2014年起,尼泊尔接连经历珠峰冰崩、大地震和珠峰大本营雪崩等,登山业遭遇重创。2016年,麦子问明玛G,能否在“别人都在观望时”重新攀登珠峰,明玛G等几位向导答应了,带队顺利登顶,把公司从低谷里拉了回来。2017年,明玛G离职,成立“想象尼泊尔”。
胡樱虹说,她和向导选择“想象尼泊尔”,是因为“他们在攀登K2上最有经验”。明玛G表示,今年是他们在乔戈里峰攀登的第九年了。2017年,他带队攀登K2期间,3号营地上方突降大雪,新西兰团队和奥地利团队担忧雪崩而决定下撤,但明玛G根据天气预报判断强风会吹散新雪,不会发生雪崩,仍坚持冲顶,最终成功。
至于今年是否注意到气候异常、落石频发导致的冲顶风险,本刊记者多次联系明玛G,未能得到回应。
普拉卡什说,在大本营等待期间,他和明玛G、西尔维斯特等领队保持沟通。他们预判到天气窗口后,其他几位领队在犹豫,“我对明玛G说,再往后延,冰川融化得更多,天气会更热,情况更危险。不管你们出不出发,明天或后天我们都要出发了”。8月4日起,包括“高山攀登者”和“想象尼泊尔”在内的团队相继出发冲顶。
胡樱虹记得,由于担心落石,他们5日凌晨三点半从前进营地出发,一开始并没有遇到落石。但山间天气变得比想象得快,天气预报说的下雪天气,但整个冲顶时间只有一天出现小雪,“5号早上七八点开始气温升高,落石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大家不断发出‘rock’的警示呼叫声,必须时刻警惕注意躲避”。在海拔5700米的日本营地,江布第一次被落石砸中大腿,但还能坚持攀登。到1号营地后,胡樱虹注意到山体上“已经基本没有冰雪”。
胡樱虹在攀登途中(Jangbu Sherpa 摄)
8月6日,攀登到1号营地的西尔维斯特惊讶地发现,“冰雪线退化到了往年用作攀登保护站的锚点以上,绳索容易晃动,可能进一步导致落石”。他判断,继续攀登,等下撤时雪会化得更多。和队员商量后,麦迪逊队也取消了冲顶。胡涛的阿塞拜疆队友,在冲顶途中因身体原因决定下撤。
管静的队友艾力库提接受《户外探险》采访时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管静是在登顶后下撤到2号营地,但因为体力不支,他到帐篷倒头就睡,没有和她多聊,只记得管静“哭了”。后来他抵达前进营地后不久,碰到管静的向导,对方说“管静出事了”,原因是不听他的指挥,她想一直下,然后石头来了,“‘我让她趴下,她不趴,一直往下走’”,这一说法尚无其他人佐证。
Jacky猜想,那可能是因为管静在山上身体不适,着急下山。他说,出发前他按照登山周期,为管静准备了一个月的避孕药,为了推迟生理期,以免影响冲顶,“但等待期太长了,药不够,冲顶时她正好在生理期,山上很难保持卫生,体力比平时更虚弱。所以她在峰顶就做不了倒立,因为没有力气”。
冒险
在Jacky的记忆里,管静2018年开始频繁地登山,那年回中国时,她参加商业登山队,攀登了四川甘孜州境内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此后也去尼泊尔徒步、登雪山。2024年,她攀登了珠峰。Jacky知道管静体力过人,登珠峰前,向导会带着队员去周边6000米雪山训练,“她就像郊游一样,蹦蹦跳跳地。”Jacky提到,管静有时不太守规矩,“她和向导喊热,向导说,不要脱外套,要着凉,但她还是脱,下来就感冒了。”那场感冒给管静的珠峰攀登带来了不小的风险。管静后来告诉Jacky,因为高海拔地区黏膜脆弱,她一直在流鼻血和咳血。“她从4号营地到3号营地时,有三十多分钟时间,一口痰一直卡在气管,她喘不过气来,向导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两人无法沟通。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开始放声大哭,结果意外地把痰咳出来了,状态就活了过来”。
2025年3月,Jacky注意到她再次筹款准备攀登乔戈里峰。他承认,听到时他心里有点不舒服,“我和她说,虽然我不登山,但不代表我不知道风险。”不过,Jacky了解妻子的性格,“她想做的事,不管你答不答应,她都会去”。
管静在练习攀冰(受访者供图)
Jacky记得,攀登前几个月里,管静忙于进修瑜伽和上课,没有像登珠峰前一样常去跑山,有时她疲惫到开车时打盹,智驾系统曾给Jacky发送提醒。
管静冲顶到2号营地时,发消息给Jacky,说前进营地到1号营地这段路上落石非常多,她很害怕,“当时她的瑜伽学员都说,快回来,不要登顶了。她问我,该不该放弃?”这是妻子鲜有的一次表达害怕,“我说,我们不为他人眼光而去登顶。你能不能登顶一点都不重要。如果今天不能登顶,你要回来,我们下次再去也可以。现场的事情要你自己判断,你觉得前进还是后退,我都支持你。”
管静
2010年,Jacky和管静是因为潜水认识的。Jacky在加州硅谷从事半导体生意,常到深圳出差。那时,管静在英语培训机构做销售。Jacky说,起初两人只是交流潜水话题,但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觉得这个开朗女孩与众不同,“其他女孩子大多比较现实,会想要了解你做什么工作,赚多少钱,但管静对世界有很多好奇心,想尝试很多东西”。
管静是2006年从湖南农村来到深圳打工的。当时她才19岁,中专毕业不久。她曾在社交媒体上写道,父亲是退伍军人,一家人主要务农为生。父亲想要一个男孩,而母亲生了两个女儿,第三胎也是女儿,出生不久后就被送人了。母亲一辈子都很自卑,却也因此对两姐妹要求极高。
管静写道,她小时候很大胆,5岁时就带着两个年龄相仿的表姐妹,凭着记忆从外婆家的村子,步行20多公里回到自己的农村老家。Jacky告诉本刊,管静高中时就很向往远方、喜欢阅读,她希望尽早独立,周末假期会去超市兼职、发传单来赚钱。
来自湖南的俪瑶和管静2008年在深圳相识。俪瑶告诉本刊,当时她们在同一家酒楼做服务员,管静性格开朗,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给人感觉很亲近,加上是老乡,就成了朋友。俪瑶记得,那时管静有着20岁出头年轻人没有的“觉悟”——她每天早出晚归学英语,同时还自学考了大专。
俪瑶说,当时学英语要一万多元,管静的经济压力大,便找了一份二手车行销售的工作。Jacky听管静说过,2009年刚到深圳时,她还没坐过私家车,“连安全带都不会系”。但管静为了卖车,在汽车BBS上发自己和车行的联系方式,用工资的三分之一给自己买首页广告位推流,最后做到了“谁想买车都能想到管静”。“她最自豪的一件事是,他们公司有一辆宾利,当时售价20多万元,买主从内蒙古坐火车到深圳来买下的。”
2015年,管静和Jacky结婚。在Jacky记忆里,管静一直在学习新技能。一开始,她练习瑜伽,后来开了一个瑜伽馆。为了理解人体肌肉原理,管静考了美国运动医学会的执照,“800页的英文书,一页一页看,记了满满的笔记,很难想象她上学时考试不及格,现在像一个学霸一样学习”。为了更好地和孩子交流,她还自学了儿童心理学。
过去几年,管静常常在家组织花艺、美容、舞蹈和女性主义课程。她身边也因此聚集了一批“铁粉”。2024年3月爬珠峰前,管静在朋友圈募集登山费用,Jacky记得,管静几位朋友也帮着宣传,最后有近60位朋友给她筹集了超过3万美元,包括一些瑜伽课预付学费,总额接近探险费用的一半,“就连她参加那种十天冥想静修班的同学都捐钱给她”。
管静登珠峰前,俪瑶曾表达过担心,但管静告诉她,人有无限可能,她想挑战自己毅力的极限,“她曾说过,生命是自己的,怎样活由她自己决定”。
商业化乱象
胡樱虹也是在登顶珠峰后决定开启乔戈里峰之行的。
她虽然知道乔戈里峰危险,但也查了数据,“2020年以前只有三四百人登顶,此后几年里突然井喷式地有四五百人登顶。至少近几年,没有商业客户出过事”。现在回想起来,胡樱虹认为还是低估了风险。“珠峰让我感觉商业攀登很安全,向导背夫帮你准备好物资,到一个营地直接进帐篷休息,吃得也好,每天有直升机来往大本营送物资,只有昆布冰川比较难,但拉练几次就适应了。冲顶过程中开始吸氧,也感觉不那么累。”她感觉,攀登珠峰,“还没有在美国和南美几次登山受的罪多”。
乔戈里峰的商业化程度,远不如珠峰。她记得冲顶之前,江布和另两位向导特地前往1号营地,更换了一路上不够结实的塑料线绳,固定了歪斜摇晃、可能造成落石的线绳,攀登途中也会注意固定松动的冰锥和保护站,等等。而在珠峰,这些工作是由尼泊尔政府统一招标、安排建设的。客观来说,乔戈里峰难以开发的原因,有地理位置偏远、登山手续复杂、巴基斯坦政治不稳定等,但更直接的原因,还在于其攀登的高难度和危险性。作为首支商业队成员登顶K2的美国登山教练阿尔内特曾经断言,它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珠峰”。
胡樱虹在攀登途中,乔戈里峰山形极为陡峭。(Jangbu Sherpa 摄)
如今乔戈里峰的少数商业攀登活动依赖“想象尼泊尔”等尼泊尔公司,和麦迪逊等欧美公司。近年来,尼泊尔人在雪山上表现强悍,也懂得营销,从欧美公司手中分走了很多客户。尼泊尔政府对本国人有政策倾斜,登山许可证收费低,人力便宜。他们还将业务扩展到外国——攀登K2,麦迪逊公司收费75000美元,而“想象尼泊尔”收取45900美元。
阿尔内特说,尼泊尔公司的低价吸引了更多人来登山。这些不那么富裕的登山客户没有多次攀登8000米雪山的钱,所以可能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登山。这会导致危险。阿尔内特说,登山知识来自经验,必须多次上山学习如何安全攀登,学习如何评估所谓的客观危险,落石、雪崩、裂缝、天气等所有条件。
阿尔内特和曾多次采访明玛G的西班牙记者贝纳维德斯都认为,尼泊尔公司的风险容忍度高于西方公司,面对风险时不愿撤退。林菲尔德坦言,如今探险公司都倾向于让客户自己做决定,因为这关系到公司的口碑——如果“精英探险”主动取消登顶,但“想象尼泊尔”却登顶成功,前者的形象会受损。贝纳维德斯说,随着大量中国客户加入“14座8000米雪山”攀登行列,尼泊尔公司之间的竞争越发激烈,“登顶率成为重要卖点。公司会强调足够的氧气、夏尔巴和固定绳索,来展示高成功率和相对安全性,但他们基本不能说‘太危险,我们不爬了’,因为这在商业逻辑里等于否认了最初承诺的登顶目标”。
而个人放弃冲顶是很困难的。林菲尔德在2008年山难后开始关注乔戈里峰的一切,“17年来我做梦都想着登顶,我的手机屏保和戴的项链都是这座山”。更不用提她在大本营等待的6个星期,和52000美元的探险费用,退出后不会退款。西尔维斯特说,他之所以更容易和客户协商下撤,是因为麦迪逊公司与客户签的合同从不承诺能“登顶”。
管静遇难后,《户外探险》报道提出,“想象尼泊尔”不与登山者就攀登活动签订合同,导致事故发生后权责难分。麦子也告诉本刊,过去她的公司与登山者签订风险告知书、死亡协议书和登山协议书时,明玛G都在场,但如今市场格局改变,崛起的尼泊尔公司“打低价、内卷,几乎都不签合同”。“法与岩”公众号主理人靳毅撰文称,“登山公司有合同约束时,行为会更谨慎,避免操作不当的法律责任”。
Jacky说,早在管静攀登珠峰时,他就注意到她与“想象尼泊尔”没有签合同,但他给管静买了保险,便没有再过问。今年在乔戈里峰大本营,由于冲顶等待期太长,团队没有留意到队员的保险已经过期。但在Jacky看来,这些都是“瑕疵”,保险带不回管静的生命,“我给你100万美元,你能把静静活着带回来吗?”
排版:小雅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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