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14·阅读时长23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离世
11月底,冬日的阳光洒满并不宽阔的阳台,屋内屋外却是一样的萧瑟。外面树木凋零,屋里阳台花架上的几盆绿植也垂着发黄的叶子,旁边有一个空着的鱼缸。但一个月前,这片花架还是生机盎然的景象:那时,每天清早高俊和妻子女儿吃过早饭、看她们出门去上班、上学后,就开始在阳台给鱼喂食。然而,一切都在10月20日改变。那天下午,高俊在家里突发心梗离世。自此,阳台的这一方小天地也失去了秩序。
站在丈夫平时办公的椅子边,回忆起他生前的点滴,泪水和血丝盈满王飞的眼眶,她还是没办法接受丈夫离开的事实。王飞42岁,在街道办工作。双眼皮,薄嘴唇,身材有些胖,穿着素色的棉服,扎着马尾的发根杂着些许白发。她告诉本刊,丈夫今年43岁,是一名导演,过去十多年里,他曾在北京拍摄纪录片、广告片,和一些知名明星合作过。2022年为了照顾家庭他回到了老家开封,一家四口住在90平的两居室里。平时有拍摄任务时就飞往各地。
王飞站在丈夫平时办公的椅子边,回忆起他生前的点滴
出事前,高俊曾去郑州拍了4天短剧,是执行导演,10月18日杀青后回到家里。那天,王飞就觉得丈夫的脸色有些暗沉,高俊说他脚疼、疲惫。王飞没有多想,就叫丈夫去休息。一直到 10月20日上午,一切还是正常的。中午王飞给高俊发消息叫他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解冻,高俊照做了。但下午王飞和女儿回家,叫高俊却没人回应。走到洗手间,她们看到高俊倒在了地板上,没了意识,赶紧送了医院,但没有抢救回来。
起初,王飞觉得这是一起意外。高俊身高一米七,体重90公斤,腹部肥胖尤其明显。王飞说,她和高俊刚认识时都很瘦,安稳的婚姻生活,再加上导演的工作总是要伏案,高俊日渐发胖起来,10年前高俊检查出有高血压。他的父母也有病史。严重时,高俊的高压达到180mmHg,在医学上属于需要严格管理的情况。平常高俊尽量不抽烟喝酒、不熬夜,定期服用进口的降压药,也会抽空跑步、游泳。王飞说,之前高俊一直没有出现过异常,但今年有几次早上没吃饭,快到中午时感觉饥饿、心慌。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王飞打开高俊的手机,看到高俊所在的短剧剧组的群聊,发现四天半的拍摄期间高俊一直处在高强度劳动中,每天7点多开工,晚上至少拍到12点,有几天凌晨2点多还有成员在发布消息通知第二天的计划。再看高俊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是一万步以上。她发现,丈夫的工资也还没结。王飞觉得,这四天半的工作给了高俊的身体带来过重的负荷,才造成意外发生。
高俊参与拍摄的短剧在位于郑州黄岗庙村的“大志影视基地”取景
王飞希望为丈夫讨一个说法。高俊的发小余珂帮她联系到丈夫剧组的负责人刘爱国,但对方回电话说高俊的工资是1000元一天,拍摄五天再加上往来路费报销1000元一共是6000元,此外再支付1万元的慰问金。王飞很难接受。然而,高俊和刘爱国的合作没有签订任何合同,也没有购买保险。对方也不认为是工伤。王飞决定起诉刘爱国的公司。
下行的行业
高俊生前参与拍摄的短剧是部“出海短剧”,由巴西籍演员用葡萄牙语演豪门爱情故事,成片将在海外市场投放。拍摄地在“大志影视基地”,位于郑州城区外的黄岗庙村,基地不大,就两栋楼,里面却“五脏俱全”,大厅、房间、走廊都装修成不同的拍摄场景,有礼堂、酒吧、总裁办公室、豪宅卧室,还有不同年代的医院。一些房间还在装修,楼里飘着淡淡的甲醛味。
高俊参与拍摄的短剧用到了影视基地里西式大厅的场景
高俊的微信记录显示,从9月底开始,他就在为这个为期4天拍摄的短剧进行筹备,和负责人刘爱国讨论找场地、服装、翻译等事项。十一之后又去勘景。高俊在剧组的岗位是“执行导演”,一名从业者告诉本刊,这一工作比“导演”更费体力。导演坐在角落通过监视器看演员的表演,执行导演则要一直在拍摄现场走动,跟摄影、灯光等部门成员和演员传达导演的安排、讲戏,喊“开始”和“结束”。几位同剧组的工作人员告诉本刊,高俊在现场一直看起来很有精神、很投入。演员说葡萄牙语,有时翻译不到位,沟通不顺畅,拍摄进度就有些卡顿。这时,高俊就会直接给演员示范一遍怎么演。
但他们也注意到,高俊有时略显生涩,一段戏拍完后安排转场不是很迅速。王飞说,高俊今年5月才进入短剧行业。王飞告诉本刊,1997年高俊初中毕业后去读了医药专业的中专,他的父母希望儿子进入药厂工作。但偏好文艺的高俊却去了摄影器材城做销售。没多久,经朋友介绍,他到开封、郑州的电视台做编导,拍一些人文、军旅题材的片子。2007年高俊还去北京中国传媒大学进修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做纪录片。
王飞记得2015年左右高俊参与了“神舟十号”纪录片的拍摄,他兴奋地跟王飞说自己很幸运能参加这么大型的项目。高俊也试着接拍广告片的活。他拍广告的合作伙伴杨丰年告诉本刊,2014年高俊的导演费可能也就几千块钱,到了2018年导演费通常是拍摄第一天4万,第二天2万。他们经常会以几十万的总价承包一些拍摄,成片在一分钟内,分完工资后,高俊还能剩下8万左右的制作费。杨丰年说,那时他们不缺项目做。
在杨丰年的观察里,高俊一直是个善良和心思细腻的人,他记得有次拍广告用到一个跆拳道演员,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反复拍了很多遍踢打木板的镜头,演员的脚踢伤了,拍摄结束高俊叫杨丰年多给演员500块钱报酬。杨丰年还记得有年夏天他们拍银行宣传片,有个30秒的一镜到底的镜头,调度复杂,高俊不知疲倦地拍了2天才拍出满意的效果,最后这个片子还帮甲方在银行系统里拿了奖。
20多岁时,高俊在开封的一家数码城做摄影器材销售
王飞和高俊2012年结婚。在她的印象里,每次回老家时高俊常和家人朋友提起自己在片场的见闻,说他们拍广告合作的大明星都还挺随和,也爱讲自己拍纪录片时了解到的新知识。2016年底他们买了新房,装修是高俊设计的,专门在客厅电视后打了一面书柜,满满当当装着他买的和电影、艺术有关的书。几个发小都去过他的片场。朋友余珂看到一向笑眯眯、随和的高俊在拍片时展露出严肃、有气势的一面,有次遇到甲方总是临时修改要求,他发了脾气跟对方吵架。他在片场也一直很认真投入,“都顾不上吃饭”。
高俊家客厅的书柜里装满了关于电影、艺术的书籍
但从2022年开始,高俊的工作机会变少了。考虑到疫情影响往来开封和北京不方便,也想着两个女儿正在长大,需要更多父亲陪伴,高俊决定回家工作几年。河南的广告片项目不多,大部分时间他还是接外地的活,跑去宁波、深圳等城市拍摄,一般两个月一个项目。王飞感觉高俊在北京时可以时不时参加同行聚会、聊项目合作,在老家就只能线上寻找机会。
王飞能感受到丈夫的压力。她在街道办事处上班,月薪三千多,家里的开支主要依靠高俊。王飞告诉本刊,高俊每个月会给她四五千的生活费,刨去一千多的房贷,这些钱有时不够开销,她还得找丈夫再补点。家里买的水果、肉、菜都比较贵,孩子的补习班和兴趣班的费用也是大头。大女儿今年10岁,小女儿6岁,从小就学小提琴。去年专门在北京的乐团找了个老师,一小时收费要500元。今年王飞和高俊算过,每个月光是小提琴的学费就要3800元左右。此外大女儿上英语班、数学班,小女儿上画画班、写字班,每项课时费是四十到八十元。
两室的房子没有书房,高俊在阳台隔出一块区域用来办公
2024年10月,高俊跟好友杨丰年提起自己过去一年就接了三个活,比往年少了很多。一名导演告诉本刊,今年他聊了几个项目都是中途甲方撤资。他觉得现在投资方变得谨慎。杨丰年也帮高俊分析,这是广告行业下行的大趋势,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兴起,甲方投放广告的端口变多,要在短视频平台上花更多投放费,势必削减制作费。杨丰年记得当时高俊聊起了短剧,他说之前在北京和他们合作过的一个广告导演回河南转行拍短剧,一年挣了500万。
今年过完年到5月,高俊一直没有新的工作。年初高俊跟王飞说要节省一些,孩子的学费不能动,要缩减吃喝、娱乐消费。5月余珂听高俊说家里存款只有几万块。王飞也感觉丈夫的压力达到临界值。他问王飞平时看不看短剧,说是关注到郑州这几年短剧发展得好,虽然不知道是否适合自己,但还是决定试试。
内卷的短剧
高俊去的是郑州一家头部短剧公司,是朋友冯志宏引荐的,对方是这家公司的签约导演。他说,高俊进来时,其实已经过了行业爆发式发展的时期。
冯志宏40岁,河南人,2022年开始拍短剧,当时短剧刚在郑州兴起不久。冯志宏的记得他拍的第一部短剧就是爆款,制作成本15万,上线7天卖了1000万,负责投放流量的平台占据收益的大头,制作公司能获得利润的5%。冯志宏记得当时平台给他们公司送来一个写着“恭喜分账50万”的蛋糕。冯志宏说,最开始国内拍短剧的团队不多,像横店等传统影视城看不上短剧这“小生意”。
拍了三年短剧,冯志宏见证了短剧行业在郑州的兴盛。冯志宏告诉本刊,短剧能在郑州发展起来,一是因为郑州之前有很多公司拍“信息流广告”,积累了一大批演员和工作人员。另外,郑州的影视从业者的薪酬低。最早一部短剧的成本就控制在5万元。另一方面,短剧发展起来后有不少在外地的河南影视人都回流到郑州。
导演杨俊杰发现,河南也具有场地优势。最近几年一些楼盘成了烂尾项目,或是建好了卖不出去,有剧组发现这里的豪宅别墅很适合取景,物业公司也觉得可以获得一定收入,就开放了租给短剧剧组样板间。冯志宏告诉本刊,烂尾的地产项目的售楼部很大,里边有各种功能厅、餐厅、酒吧,能适配短剧的很多场景,就不用转场了。停业的会所,有隔间空置的写字楼,这些地方都被改造成拍摄场地。冯志宏说,拍“男频”短剧中常见的绑架戏,剧组会找郑州周边只有大框架的烂尾楼楼体,有的去拍摄都没人收费。
短剧剧组对别墅样板间稍加装饰后拍摄
本刊也到郑州附近平原新区的一处别墅小区走访,物业工作人员告诉本刊,小区里开放三个样板间给剧组拍摄,有中式风格、法式风格,还有一个大型豪宅带游泳池。本刊去走访的那天就有短剧剧组在带泳池的豪宅中拍摄。样板间里自带酒杯、花瓶等的摆件,剧组在此基础上稍加装饰,在房间里摆上一些相框,就打造出一个“女明星的家”的景象。
开放给短剧剧组的别墅样板间
2024年,冯志宏发现有不少之前拍“大剧”的摄影指导、灯光师、武术指导都来郑州拍短剧。他合作的摄影指导有的参与过经典爆剧的拍摄,有的原先收入一天一万元,到了郑州拍短剧,薪酬都变成一天1000到1200。他的公司还来了一位60多岁的老导演,之前和知名演员合作拍电视剧。
在短剧拍摄现场,拍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冯志宏记得2022年刚开始拍短剧时还能在天刚黑时收工去吃烧烤,到后来他就变成每天六七点出发,最早12点收工,一天拍18个小时都是常有的事。起初拍一部短剧要7天,随着业内竞争激烈,公司就开始尝试6天拍2部,8天拍3部,10天拍4部。另一位郑州的短剧导演告诉本刊,他们的公司在下个月打算尝试“十部连拍”——选择几部题材类似的短剧,把可以共用场景的段落整合在一起拍,这样就可以减少转场的频率,缩减整体的拍摄时间。
冯志宏说,高节奏下,为了尽快完成每天的任务,在片场要尽量节省步骤,几乎没有给演员排练、调整台词的时间。在剧组连着几天睡眠不足,他也感受到过身体不舒服,因此随身携带着速效救心丸。夏天拍片时,他见过演员晕倒、一边吸氧一边拍。一位制片组的成员告诉我,他去年刚毕业时做的是摄影掌机,后来频繁地流鼻血,医生建议他不要太累,他才转去做制片的工作。
在冯志宏介绍的公司,高俊一共拍了四部短剧,总共花了10天。都是都市男频题材,冯志宏看了高俊拍的四部短剧,觉得拍得中规中矩,缺少一些亮点。高俊正式上手前观摩过冯志宏拍片,冯志宏当时发现高俊很懂怎么制造漂亮的视觉效果,比如在拍一场篝火边男女主拥吻的戏时,高俊建议在演员背后留出一些空隙点燃篝火,这样能突出两人的身材轮廓,营造氛围。但冯志宏也觉得拍广告出身的高俊有时提的意见不适用。冯志宏觉得,老板可能对高俊拍的这四部短剧不够满意,一直让他等消息。“他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候”,冯志宏说,公司7月份积攒了很多片子,8月份开始减产,也裁了十几个导演。
到了10月,高俊又两个月没有工作了。他进入了另一个朋友刘爱国的剧组,去做执行导演。这个岗位对他来说有些“大材小用”。冯志宏告诉本刊,在郑州短剧行业一般执行导演的工资就是1000元一天,导演的工资则从2万一部到5万一部不等,往往是刚毕业的年轻人或者想要从别的部门转做导演的会先从执行导演做起。
这份工作似乎做得不顺利。10月20日高俊去世那天中午,他给刘爱国发了条长信息,说“抱歉,这次做的不好,出乎自己意料”,他说自己没把节奏带起来,“自己失误不断,估计前面睡的也不太够,从未有过的片场断线感觉”。他重复表达着歉意。
丈夫去世后,王飞在工作、照顾女儿和计划维权间忙碌,没有精力、也不忍细细整理高俊的遗物。11月21日她值夜班到凌晨3点,不会开车的她忍着害怕,骑了三四十分钟的电瓶车回家。“我要有他的话,我也不用害怕。不一样,有一个人关心不一样。”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淡淡的,泪水却再次盈上眼眶。
王飞和高俊的朋友们都知道,高俊其实感兴趣的还是纪录片拍摄。就在去年,高俊约杨丰年在老家楼下的锅贴店吃饭,还手舞足蹈地说起自己有再拍纪录片的想法,就拍他老家边上的“繁塔”。这座塔离高俊老家就几百米,小时候他常和伙伴到塔里玩。塔身是奇特的六角形,有30多米高,宽阔的底座上突兀地竖着小塔尖,土色的外墙上密集地排着凹陷的圆洞,洞里雕刻着形态各异的佛像。传说塔里还有舍利子。高俊想从建筑史和佛教史两个层面考据这座塔的来历,拍成片子。杨丰年说,高俊跑了很多档案馆查关于繁塔的资料,也采访了一些专家,这些素材留在了他的硬盘里。
高俊的老家离繁塔很近,周围一些房子已荒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杨俊杰为化名。)
排版:小雅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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