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静思

2025年《牛津英语词典》的年度词汇，在经过为期三天的投票、汇集了三万余名用户的意见与专家分析后出炉：“愤怒诱饵”（Rage bait）。

“愤怒诱饵”指的是刻意设计来引发愤怒或愤慨反应的网络内容。如今，无论是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还是新闻评论区，挑衅、冒犯、阴暗甚至令人沮丧的内容层出不穷，这些内容并不追求理性讨论或深度批判，而是以刺激愤怒和对立为目的，换取更多的点击、评论和分享。“愤怒诱饵”这个词折射出我们现代网络生活的一个侧面：在信息爆炸的时代，情绪被放大，愤怒成为流量的驱动力，而网友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不良情绪的旋涡。

在国内，我们对“愤怒诱饵”有一个更熟悉的称呼：引战帖。

有一次，我妈刷短视频时，碰到一个博主在讲“好老公的N个特征”。博主把所谓的好老公列了个清单——会赚钱、会哄老婆、自己不乱花钱、把钱乖乖交给老婆孩子花……每讲一条，还顺手举一些粗制滥造的反面例子进行拉踩。本来那天家里气氛还挺平和，我妈心情也算悠闲，一刷下去，大数据就像跟踪狂一样，推来一条又一条类似视频。刷着刷着，我妈竟然开始对号入座，把我爸的一些特征归进为“好老公必备特征”的反面案例里。最后，她直接带着怨气瞪着我爸：你听到了没？你看看人家！我是好老婆，你是好老公吗？当下充满了硝烟味。

其实，不止是我爸妈这个年纪的人会被引战帖带跑，我作为中年人，也逃不过中年人专属的引战帖。最常见的就是“我家孩子是天赋型学霸还是努力型学霸？”、“某省中学/大学排名榜单”、“人到中年，这样的婚姻还要不要过”、“婆婆和我谁对谁错？”……从地域、性别、流浪猫狗、明星、贫富、学历、城乡，再到各种榜单和排名，凡是能被标签化的内容，都可能变成流量引爆点。

有人总结过引战帖的典型套路和盈利逻辑，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步，低门槛复制。创作者只需借用已有的内容或轻微加工，例如恶心食谱、断章取义的名人语录，甚至是AI生成的“哭诉/控诉帖”，就能快速产出大量可传播的内容。

第二步，利用算法偏好。社交平台的推荐机制对情绪化内容特别敏感，愤怒、对立、负面倾向的帖子更容易被点赞、评论和转发，从而迅速放大影响力。

第三步，商业化变现。大量流量被积累之后，就可以直接转化为收入，包括广告投放、粉丝打赏、付费订阅，甚至提升账号整体影响力，实现内容的商业价值。

研究显示，愤怒比快乐更具传播力。当一条帖子的情绪偏向愤怒、负面、煽动性，它更容易被无限放大。而平台和创作者正是精准利用了这一点，使得引战帖传播迅速、盈利高效。

过去，互联网和社交平台多“以好奇心或猎奇”内容吸引网友点击，而“愤怒诱饵”、引战帖凸显的是一种更阴暗、更情绪化的注意力争夺方式，它不再激发兴趣，而是激发愤怒。

去年，牛津词典的年度词汇是“脑腐”（brain rot），意思是“在社交媒体上无意识刷屏导致的精神内耗”。牛津语言（Oxford Languages）总裁卡斯珀.格拉斯沃尔（Casper Grathwohl）认为，2024年和2025年的年度词汇具有相似的主题内核，“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循环：愤怒情绪点燃互动，算法机制将其放大，而持续不断的冲击最终使我们精神衰竭。这些词汇不仅定义了潮流趋势，更揭示了数字平台如何重塑我们的思维与行为模式。”

“脑腐”一词问世后，当下便引发了许多家长的共鸣。数字时代下成长的孩子，被粗制滥造的网络内容和短视频喂养，大脑和身心发育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成为当代家长高度关注的成长危机之一。而今年被选为年度词汇的“愤怒诱饵”，可以被看作这一轮网络精神状态的“进化版”，不再只是单纯的脑力疲惫，而是将危机漫延至情绪消耗。孩子在社交媒体和短视频中频繁接触充满挑衅和对立的内容，容易产生愤怒、焦虑和不满，进一步加剧注意力分散和心理压力。对监护和教育任务本就沉重的家长而言，又多了一层负担。

作为一名家有9岁和4岁孩子的家长，虽然我的孩子们因为年纪还小，暂时没有遭遇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愤怒情绪的直接影响，但和几位孩子稍大一些的家长聊天时，家长们普遍有一个共识：现在的孩子脾气越来越暴躁、情绪也更容易失控。

一位妈妈跟我说，她家10岁的儿子曾经有段时间经常把“xx娃”挂在嘴边。起初她以为又是冒出来的新梗，后来才发现，这源于班里某个同学刷短视频时看到的“地域歧视”内容。视频里的博主用带有居高临下、轻蔑意味的外号形容自己所在城市之外的偏远地区，孩子看完后便模仿，在学校问同学祖籍，顺手贴上“家乡绰号”。被贴上绰号的同学自然不开心，班里因此闹过好几次矛盾。

还有一位朋友，女儿今年12岁，以前性格一直挺乖，只是脾气稍急。但这段时间她的情绪问题开始加剧：遇到不顺心顺意的事情就会摔书、砸文具。爹妈关心一下，碰到她情绪不佳时女儿偶尔还会对父母吼叫：“你走开！”、“那咋了”这类的“大逆不道之言”。

一开始，朋友们理解这是青春期情绪波动的前兆，后来她发现，女儿在自己的短视频APP上搜索过“酷girl”关键词，结果跳出来一堆“超雄女孩”“超雄姐”“超雄宝宝”之类的视频。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教女孩用“挑衅”“不羁”的态度来展现所谓的“飒爽”。

今年的热播英剧《混沌少年时》为这种现象提供了一个极端但警醒的映照。剧中，13岁的少年因沉浸在社交媒体的虚拟世界中，不断被各类身份标签、极端观点和新奇言论包围，参与非自愿单身文化（incel）、网络暗语、网络霸凌和隐私照片传播等现象，这些内容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的价值观与心理状态。正是在这种在数字社会中看似平常却不断累积的网络刺激下，少年逐渐陷入对有毒“男子气概”的追求、容貌自卑以及对异性认可的焦虑。最终，导致极端悲剧的发生。

青少年正处在情绪易冲动、共情敏感、对是非判断尚未完全成熟的阶段，可谓是“愤怒诱饵”的“天选受害者”。我们只觉得孩子“脾气变差”“更叛逆”“不好管教”，但真相也许不是我们的孩子变坏了，只是被算法收割了情绪。

面对刚开始接触社交媒体的青少年，家长要如何在互联网世界里，阻止孩子陷入泥泞？

首先，当然是让孩子越晚接触社交媒体越好。

从2025年12月10日起，澳大利亚将正式实施世界首例 “社交媒体最低年龄”法律，规定所有16岁以下的人将被禁止在主流社交媒体平台上注册或保有账户；并对已有未成年账户进行停用。凡不执行的社交媒体公司将面临高达约2.3亿元罚款。

“让孩子越晚接触社交媒体越好”这个结论的正确性不难理解，晚一些让孩子接触社交媒体，可以给他们更多时间去建立基本的认知能力、情绪管理能力、以及现实世界的人际经验。这就像先给孩子搭好安全网，再让他们去尝试高空绳索。孩子如果太早、太频繁地刷短视频或者社交平台，容易模仿错误行为、产生焦虑、脾气暴躁，把网络情绪带进日常生活中。

其次，在数字时代，培养孩子的媒介素养已经成为家长和学校与学业同等重要的任务。

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将媒介素养界定为三大核心能力：分辨信息真假、批判性思维与社会-情绪能力（socio-emotional competence）、数字技能（technical competence）。也就是说，一个具备良好媒介素养的人，不仅能判断新闻是真是假，还能理解信息背后的立场、偏好和动机，同时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反应。这样，当他们面对带有情绪色彩或倾向性的内容时，就不容易盲从、不容易被撩拨情绪。

在现实中，并不是所有内容都能一眼看出价值或潜在危害。很多引战帖包装得像普通新闻、真实故事，目的并非理性讨论，而是激发愤怒或对立。面对这样的内容，越早教会孩子区分“事实”、“观点”、“倾向”，帮助孩子学会识别煽动性信号、判断信息背后的动机，显得尤为关键。

举个典型的例子，网络上经常出现关于某学校或学生事件的短视频、截图或文章，标题极具挑衅性，比如“某校学生霸凌事件曝光，老师无动于衷”。内容可能夸大事实、选择性呈现画面，只显示争议或冲突片段，引发学生或家长的愤怒和口水战。或者，关于明星、网红或公共事件的评论区，也经常出现煽动情绪的夸张言辞，青少年在浏览这些内容时，很容易被网上的愤怒氛围感染，从而放大现实生活中的小摩擦，情绪变得脾气暴躁甚至更具攻击性。

学校与家庭有必要从小对孩子进行“媒介教育”：告诉他们社交媒体常常为了吸引眼球、博点击，会用夸张、极端、对立、断章取义的语言／标题，引导愤怒或仇恨，而不是真实的讨论或负责的批评。当孩子看到伤心、愤怒、对立的帖子时，引导他们冷静思考：这是谁发的？目的是什么？有没有证据？是否有人情绪化发言、概括？

长期进行这类培训，孩子就不会轻易被网上的言论“钓”进去。

今年2月，法国巴黎城市大学和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做了一项很有意思的研究：他们给11到14 岁的青少年进行“网络识破术”训练，结果发现只要系统训练一周，青少年的“媒体真相辨别能力 (media truth discernment, MTD)”就能显著提升。（实验结果发表在Scientific Reports：The development of media truth discernment and fake news detection is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reasoning during adolescence）

我们的思考有两套系统：一个冲动快、一个冷静慢。青少年上网时大多用“快系统”，容易被标题党、夸张视频、情绪贴带着跑。研究团队做的，就是教孩子在点开、点赞、转发之前，先让大脑“踩刹车”，思考以下方面：识别信息来源的可靠性、区分事实与观点、注意语言的倾向性、分析信息可能的目的（例如吸引点击、制造争议），以及如何冷静评价自己对内容的情绪反应。

一周后，孩子们不仅更能分辨真假新闻，也更能识别谁在带节奏，遇到煽动性的内容也不那么容易被情绪牵着跑。这项研究给家长一个清晰的启示：孩子不是天生容易受骗，只是缺少相关训练。只要教他们早点理解事实、观点、信息、情绪、内容、动机这些媒介元素，孩子在网络世界里会更冷静、更清醒，也更不容易被“愤怒诱饵”拖着走。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排版：小雅 / 审核：同同

招聘｜撰稿人

详细岗位要求点击跳转：《三联生活周刊》招撰稿人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

大家都在看

“点赞”“在看”，让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