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利中
2021-02-16·阅读时长7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上海博物馆的凌利中,欢迎和我一起走进文物的世界。这一讲,我们来讲讲明清时期的书画。
文人画 vs 画工画
当然,我们拿一把尺去衡量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度和特点,看到成就的时候,也不能忽略一个客观事实。理论化一点说,按照艺术家的身份,绘画一般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叫文人画,一种叫画工画。这从汉代开始就有了,比如毛延寿本身就是画工,跟木匠、裁缝是一样的,要画肖像就会请他来。
▲画工毛延寿 画肖像
到了唐宋,欧阳修、苏东坡倡导的文人画出来以后,在艺术史上画家基本上只有这两类,一直此消彼长。
明清时期,两者关系比前代有一些新特点。唐宋画坛主要是画工、院体,用苏东坡的解释,什么叫画工?画工掌握了绘画技术、技巧,能够把眼中看到的,通过他的笔呈现出来,但他本人不一定学富五车,不像苏东坡一样是哲学、文学、书法、历史都懂的通才。按照苏东坡的要求,艺术家本身就应该是一个通才,所以要有气质。所以,他贬低宋代的一些画工:看看蛮好,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但是他话锋一转说“看数次便疲倦”。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他感觉到,艺术还是跟人有关,跟艺术家有关的,他觉得里面看不到艺术家本人,所以这是他对艺术本质、本体的思考。这个思考很伟大,西方艺术为什么从文艺复兴到后来的印象派、表现主义,它可以牺牲一定的空间,捕捉自然界瞬间的感觉,种种光影,再加上艺术家的冲击和情绪的表达,这是很厉害的。
看中国画,要看“画外之意”
所以我们看中国画,要看“画外之意”,就是这个道理。它很高级,就像我们接下来要分析的八大山人一样,会被他的寥寥几笔却又精准地概括的结构所打动。但是更吸引你的是什么?就像音乐当中天籁之音一样的笔墨线条。这里也有内容,所以这是我觉得。一部绘画史到了明清,它跟艺术家的关系更加密切。
▲八大山人,《鱼鸭图》卷,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画
所以董其昌在当时,从画史的高度呼应了赵孟頫,呼应了苏东坡,也呼应了五代谢赫“六法”,为什么把“气韵生动”放在第一?这既是呼应,又是从实践上冲出重围,找到了一条新路。所以董其昌之后,清初真的很厉害,用画派林立、名家辈出一点都不过分,形成了一个群体性的文人画创作高峰。
比如清初的四高僧、清六家、金陵画派、新安画派,哪一个不是在董其昌的理论上出来的?都是因为受到董其昌的影响,站在一个历史高度向前一挥。董其昌的好朋友陈继儒曾说了一句话:“狮子一滴乳,散为诸名家”,这句话把董其昌的理论、艺术观点比作狮子,狮子是宗教里的形象,“一滴乳”就是营养,只要吸收到一点营养,就可以成为一个名家。这句话当时是董其昌还在世的时候,陈继儒作为“闺蜜”说的一句话,他还没看到清六家,没看到名家辈出的局面,但是被他说对了。
这是画工画和文人画在明清时候的特征。唐宋是以画工画为主体,也就是院体画,与文人画思潮的兴起是并存关系。苏东坡那时像星星之火一样在呼吁,但没有形成真正的主流,真正形成主流应该是在元代,以元四家为代表。这时有很多画工,提到元代画史时经常会讲到一位画家陈琳,他本身就是画工,主动向赵孟頫靠拢,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溪凫图》,赵孟頫在上面像老师改作业一样改,水泊是这样画的,鸟的几笔是这样画的,在这里赵孟頫把书写性就融进去了。
▲元 陈琳《溪凫图》轴 纸本 设色 35.7×47.5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元代“墨花墨禽”的出现,也是受文人画影响。因为水墨画有一种象征意义,就是文人的淡泊,因为艺术创作跟心境有关,孙过庭说书法要“五合五乖”,窗明几净,心情也好,如果你这几天工作上事情很多、很烦,杂事很多,让你写字肯定写不好,心里急急躁躁的,烦恼事情一大堆,传达出去的画面,也是浮躁的。观众看艺术家在浮躁心态下画的画,是享受还是跟着浮躁?
好的艺术品是会养人的
再看元四家的画,好的艺术品是会养人的。比如你看倪云林的画,感觉到他不得了,他是真正的超脱。他在元代散尽家财,这不是作秀,是真的,心也像陶渊明一样。这样的画,比如《六君子图》挂在墙上,你一天的烦恼在这张画上会消失殆尽,这就是它的感染力。
▲元 倪云林 《六君子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所以,这可以来说明文人画和画工画的关系。文人画尤其讲心境,这种笔墨、意境我们也叫“一片天真”,这种天真就是一种高度,一种文化的高度,也跟传统的文化精神有关系:不急不利,不张不扬,是一种中庸,正好。
明代有浙派,董其昌对浙派也不是完全否定,但是浙派里所呈现的某些笔墨过分张扬,董其昌对此认为“非吾常所学”,不是指技法,而是心态所透露的文化的东西。这种文化的东西就像看一个人,你接触他感觉到这人很有贵族气,做事举重若轻,很平和,你会受感染。如果你感觉到他看着非常不舒服,你也会受到感染的。
所以董其昌提出“北宗”“南宗”,不是说“北宗”是一个贬义词,也不是从技法或风格上来说工笔设色就不是文人画,不是这样的。文人画的核心不是一种表现形式,赵孟頫也可以画设色,难道设色的画作就是艳俗的吗?不是的。当然在艺术市场里,历代以来,老百姓喜欢有颜色的,不太喜欢水墨画,但这跟文人画没有关系,就看谁画的。一个民间的画师,不用设色用水墨也是俗的,这就是董其昌提到的文人画,尤其笔墨、笔性,我们可以理解,这就是高级所在。
“世俗文人画”:明代文人画家直面生存的压力
我们刚才也提到了,元代画工画向文人画靠拢。到明清时期,文人画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但是它的土壤没有像以前一样让文人受到很好的保护,因为他们要直接面临生存。尤其是吴门画派之后,吴门画派还没什么事情,他们不上班,文征明去考了好多次,应试都没中,但是他也不用上班,他自己书画、收藏、鉴定、写诗文,过得很好,说明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土壤还是蛮好的,不像之后在晚明时期艺术家面临谋生压力,这个冲击比较大。
总体而言,明清时代文人的生存状态比较艰苦一点。因为大部分人尤其是吴门画派之后,明清时期的文人画始终处于一种与世俗相互渗透、此消彼长的兼容关系。
所以,我们一方面在提董其昌、八大山人等文化精英的同时,在回顾明清绘画史的时候,也会涉及到这个话题,很多现代学者所针砭的所谓的世俗文人画,世俗文人画在美术史里是存在的,但这个词语可能是我以前和了庐先生写的《文人画史》里第一次用。
▲《文人画史新论》,作者:了庐 凌利中,上海画报出版社
什么叫“世俗文人画”?这是明清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之前还没有。元代的倪云林或吴政的画,为了某种用途,或者哪怕像米芾一样,认为这是商品,有润格,苏东坡写文章也有润格,这还不是真正的世俗文人画的境界。
在中国文人画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明清这样,把文人阶层直接推向日益商品化的社会。这些所谓的文人,他们当然也标榜自己像陶渊明、苏东坡,但实际上做不到,因为他们不具备苏东坡这样指点江山的才情,又不具备像元代倪云林这样真正超凡脱俗的行径,他们很尴尬。文人画当然是清高的,隐逸的,跟社会若即若离的,但实际上做不到。
隐于“城市山林”:理想和骨感现实
所以,在明清时候又出现了一个介与士大夫和世俗文人之间的尴尬局势,艺术家要真正的大隐,做不到,到深山老林里,就连倪云林也做不到。所以就出现了一种介于中间的角色,叫城市山林。他们一方面想承续传统文人画高洁、脱俗的品格,以显示自己的清高;另一方面,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也阻挡不了商品经济的巨大诱惑。所以,为了缓解理想和骨感现实的冲突,在人格和画趣上,很多是向市场、与世俗妥协的。包括晚明的很多文人,参与到了一种叫普及读物的制作过程当中。包括工艺品,这才有市场,比如画谱、墨谱、印谱需要有图案,很多艺术家去参与了。包括陈鸿寿也参与了版画。
如果从中国画角度,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纯艺术,而是为了普及教育发挥自己的才干。当然,它背后深层次的原因,还是面临了一个生存问题,它可以解决一部分生存压力。再说,社会有需求,因为消费对象不像我们刚才说的唐宋高层,而是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小孩要读书,要教材,这个消费需求是很高的。所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缓解生存压力,在此基础上追求所谓的文人雅性。在明清时期,量也不在少数,对大多数人来说,世俗文人画是最佳选择。
三大世俗文人画派:浙派、扬州画派、海上画派和岭南画派
在明清画史上,有三大世俗文人画的产生,他们很有意思,是随着商业中心的转移而转移的,因为商品化倾向。比如明初以杭州为商业中心的浙派,这个传统在南宋就出现了,有的画家在外边卖药也大卖画;第二个是清代中期,以扬州为商业中心的扬州画派;第三个是清末以上海、广州为商业中心的海上画派和岭南画派。当然里边也出现了一些出类拔萃、学养非常好的艺术家,格调不低,比如扬州画派当中的金荣、汪士慎,浙派里的戴进,有很多作品也非常好。总体上他们面临的环境,跟以前不一样。
▲明 戴进 《关山行旅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这三大派别可以说直面市场,直面谋生,我们叫“世俗文人画”。我们打个引号,因为这也是避开不了的,但是它也有一些创新的东西,我们在具体讲到的时候再讲。比如海派,要是真的研究海派可以梳理出上万个艺术家,但真正有贡献的有多少?大部分人在题材上讨老百姓喜欢,比如八仙过海、马上封侯、三阳开泰,在迎合世俗的趣味。所以这是明清时期的特征。
上面我们介绍了明清时代绘画的总体成就和特点。那么,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儿,其中涉及的内容和图片可以在我们的文稿中看到。下一节,我们就开始展开用个案、用艺术家和他的作品来细细讲述,接下来从明初王履的《华山图》开始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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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研究馆员、书画研究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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