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欢迎回来！阔别一周，甚是想念，很想继续跟大家一起聊人生，品哲学。今天也会继续跟大家分享一些挺有用，超有脑洞的哲学工具箱。

灵韵是什么？

这两次课的主题是“祛魅”。刚听到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心里也有点狐疑。小编老师说，最近这个词在年轻人里面比较流行，希望我能给大家从哲学的角度解解惑。这个事情我很愿意做，但我身边的年轻的学生们好像不大用这么学术和专业的术语。也可能是因为我老了吧（：））。不过我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个词其实说的就是那个挺常见，其实也很古老的道理，无非就是“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吧。一个人，你刚刚接触，觉得特别不错，气质风度水平都俱佳，那很自然就会给他戴上光环，喜欢他，崇拜他，甚至迷恋他。但一旦时间久了，深入接触了，你可能觉得这个人也就是那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各种不堪的小心眼。这样，他的光环也就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泯然众人”，甚至变成了一个让你轻视蔑视的对象。光环这个词，我确实有点想用本雅明的灵韵（Aura）来比拟，因为这个词，本来也是指中世纪绘画之中在圣徒和天使头上闪耀的那个光轮。

当然，这个词用在生活里面，可能也包含着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积极的，强调你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盲目冲动地就下定论，还是要经历时间的历练，并且多发挥自己的审慎和洞察力。还有一个意思是消极的，就是一二来去，长此以往，你可能就慢慢对人生和人性有点“幻灭”了，你会觉得，人人其实都带着个面具，人人都在那里演戏，无非是有的演技高超，有的比较拙劣而已。面具背后真的还有一个什么真实的自我吗？如果真的有，我们又如何洞察，如何接近呢？咱们这个系列课程主要是发现问题，诊断问题，解决问题为主，所以我这两次课重点想谈谈面具这个非常关键，但又好像往往不被人重视的哲学概念。

    “祛魅”和面具的关系

但在讲面具的哲学之前，还是想简单谈两句“祛魅”这个概念，以及相关的几个词。这个词走红，我估计肯定是因为这些年来各种媒体和平台上讲韦伯的人越来越多，所以这个原来挺深奥的哲学术语也就慢慢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了。还有一个就是，既然大家欣然在日常生活里面用这么严肃的词，也确实说明，现在的人际交往，尤其是数字网络之中的人际交往，可能确实是出现了很多严肃的问题，需要严肃对待。

韦伯大家都了解很多了，我就简单说。“祛魅”，英文就是“dis-enchantment”，跟德文原来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说那些前现代的，前资本主义时代的魔法，精神，灵魂这些东西都随着科技和社会的发展，慢慢过时了，失效了，被淘汰了。比如，在原始社会，你如果生了严重的病，首先会去找巫师，给你做个法，驱个邪。但在今天的文明社会，科技发展的社会，你直接就去医院看医生了。各种仪器会给你诊断，给出各种非常精确的数据和数值，然后就对症下药就可以了。你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的背后有各种神命和精灵在兴风作浪，也不会觉得在你身上流动着各种神秘莫测的精神能量，更不会真的以为你和宇宙万物之间存在着什么根本的灵魂纽带。

当然，韦伯自己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技术理性和资本市场的“铁笼”般的世界是持比较激烈的批判立场的。这些我就不啰嗦了。我只是提示大家，这样一个祛魅的观点其实很多学者都谈到过，比如查尔斯·泰勒的那本很厚的《世俗年代》，大致说的也是这样一个从魔法世界到“世俗年代”的转变。他尤其提到，在魔法的世界，人和人之间其实有着更深的羁绊，因为大家都有觉得灵魂和精神不是束缚在自己的身体和脑壳里面的，而是可以通过那些神秘的仪式去释放出来，去在不同的个体之间流通震荡。自我不是内向的，而是发散的，人和人之间也不是隔着很多距离，而是彼此交融，密切无间的。大家经常会说今天的人际关系变得冷漠，因为不同的自我之间确实存在着各种不同程度和形态的距离，比如每个人都会用理性来思考，都会维护自己的利益，甚至在社交场合都在很在意身体之间的边界。你可以想想，如果电梯门一开，一个人一下子冲进来，撞在你身上，你会觉得多么的失礼和冒犯。

我重点说了泰勒的这个意思，跟咱们今天要讲的面具这个概念很有关系。你可以理解，面具这个东西，在古代世界可能就没那么重要，因为在各种面具（理性的面具，人格的面具，社交的面具等等）之后，古代人总还是觉得有真实的精神能量在彼此之间的流动激荡，而同情、共情（sym-pathy）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到了今天这个世俗的年代，去魅的世界，面具就起到了各种阻隔的作用，首先它隔开了你的内心和外在，因为你总可以躲在面具背后，不让真心和真情流露出来。其次它也隔开了你和别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当你掩饰自己的时候，别人也完全可以在掩饰他们的真实内心，真正想法，这样以来，大家就都变成了带着面具的演员，而日常的生活也就变成了莎士比亚所说的“人间戏台”了。当然，莎翁这个有名的词还有另外的意思，咱们之后跟着桑内特的《公共人的衰落》一起来聊聊。

好，大家看到祛魅和面具之间的关系了。可能也正是因为面具起到的阻隔的作用，所以才会让大家今天喜欢用“祛魅”这样的词来形容人际关系里面的问题和困境。这样想一下，还真是挺恰当的。不过呢，跟韦伯不同，查尔斯·泰勒可能没有觉得这样一个世俗化的过程有那么严重，而是还是试图从中读取出很多积极的意味。而且，你可以读一下他的《本真性的伦理》，他的解决方案也跟韦伯有一些不同。他会觉得，就算我们无法真的回复到魔法盛行，灵魂震荡的时代，但今天的那些原子化、自我中心的个体还是需要一个更大的框架，来重新建立起人和人之间的精神维系。所以他一直很喜欢黑格尔，也是想重新在一个去魅的时代之中去探寻到更深层次的精神的维度和运动吧。

复魅是对祛魅的逆反

这个咱们就不展开说。但与去魅相关、相对的还有另外一个很有名的词，那就是“再魅”，或“复魅”，那个词形也很清楚，就是“re-enchantment”，我甚至觉得，这个词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好像要比去魅更加重要，也起到了更为广泛的社会影响。这个词其实说的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现象，就是我们今天的世界，明明科技已经非常发达了，大家都普遍倾向于从科学的角度来理解整个世界，将世界理解为物质的运动，将我们的生命理解为一个新陈代谢和生物演化的过程，将我们的心灵理解为大脑的功能等等。但是，你如果仔细看看身边的人们，好像魔法、精神，神明这些早就该被抛弃的陈旧东西，不仅没有销声匿迹，反而一次卷土重生，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君不见，今天的孩子会从小就诵读《哈利波特》，然后看着日本的动漫，认真学习里面的各种忍术和魔法。哪吒，黑神话的近来走红，也是一个明证。还有，大家在日常社交里面还会非常相信星座，算命，甚至最近的那个16型人格都会非常流行，甚至很多公司还用这个来作为面试的标准。但恕我无知，因为我自己对荣格比较熟悉和喜爱，至少就我的了解，他讲到内倾（I人）和外向（E人）的各种人格的时候，那背后既有很鲜明的神话背景，更是着重从精神能量这个角度来阐释的。能量的流动，应该在内和外之间保持相对的平衡，这样才是健康人格的标准。但是你倒要问问你，啥是精神能量，它又是怎么在你的内心和外界之间进行流动的？这个就有点像是中医里面的经络，不是说它是错的，但至少说明那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套世界体系和背景。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韦伯还是泰勒，他们的那个经典的论断可能就要进行一点修正了。没错，西方社会从近代以来，尤其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开始，确实在经历一个全面深入的去魅和世俗化的过程。但是，在进入20世纪之后，复魅的趋势反而变得越来越明显了。这背后的原因很复杂，大家可以看各种相关论著。比如咱们说过好多次的列维-施特劳斯，他就认为巫术思维并未过时，甚至是能够和理性思维平起平坐，相得益彰，那这也算是一种复魅的立场了。这些也不展开了，但就面具这个主题来看，我觉得复魅正是对祛魅的一种逆反。祛魅的世界，不断加深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甚至鸿沟，那么，既然理性和科技无法真正建立起人和人之间的精神维系，那么，倒退回魔法的时代去寻求灵感和安慰，那也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吧。

 我们能够在冰冷的数字世界里找到真实的自我吗？

但我总觉得这么个倒退好像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即便你学会了整套哈利波特的魔法，这个世界也不会变美好。即便你精通了所有16型人格的工具，也不太会让你在生活里面找到真爱和挚友。咱们还是要回到哲学，开动脑筋，积极思考，运用各种工具箱，来解析一下，面具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它在当今的世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从面具入手，是否真的能够在一个冰冷的数字世界里面找到真实的自我，维系真正的共情？

我的那篇相关的论文已经放在延伸阅读里面了，有兴趣有余力的同学可以参考。在节目里面，我就简单说。首先，一句话来概括，面具这个东西，在这个西方历史之中，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演变，先是内外交融（古代），然后是内外分离（近代），最后是内外分裂（现代）。

先说古代，这个词的词源是persona，它最基本的意思是“（表演者的）声音透过（per）面具鸣响。”你看多生动。今天大家用person，personage的时候可能没啥特别的感觉，但是一旦你把它分解成古代的词源和词根，那就是“透过（per）”+“声音（son）”。正是这个发声的过程，很能让我们体会到内心和外界的交融。相信大家都戴过面具，演过戏。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那个孙悟空的面具，花花绿绿的，戴上去可帅了。然后呢，我在面具背后说话，念台词，表演姿势，这个时候，我的声音“透过”面具被别人听到，这样别人就知道，在这个假的、塑料面具的背后，有一个真实的人，他虽然在演一个虚构的角色，讲述一个虚构的故事，但这个人本身是真的，他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而与此同时，躲在面具背后的我，在真实地发声的同时，也能同步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甚至我自己的真实的呼吸，心跳，脉搏。我真实的感受到，是我在这里，是我在演，是我在用自己的声音和姿势来和别人交流。这样，面具其实并没有隔开我的内在心灵和外部世界，却反而变成了一个非常有效的中介。不戴面具的时候，我可能会羞于表现自己，因为各种微表情都会被别人一下子捕捉到。但是呢，戴上一个人造的、假的面具，我反而可以更加自如的，多样的，大胆的表达自己，因为我感觉到，面具这个时候起到了一个过滤和缓冲的作用。

大家可以感觉到，面具的这种奇妙的作用，在进入数字时代之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以往在舞台上，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每个演员只能戴一个面具，演一个角色，参与一个故事，而且，作为演员，你所身处的舞台也是很有限的，可能就是那么大的一个范围。台下的观众呢，哪怕是座无虚席，数量毕竟也还是有限的。但到了数字时代，在互联网上面，每个人都能同时戴上不同的面具，化身成不同的角色，表演出不同的形态，参与不同的故事。我就随手举几个例子。比如，如果你是一个游戏玩家，那你就可以在不同的游戏里面扮演不同的角色，而且都可以倾情出演，随意转换，没有任何问题。可能你刚刚还在玩《侠盗飞车》，扮演一个无恶不作的黑帮匪徒，但下一秒，你可能就打开了《最后生还者》，马上就化身为一个为了爱而苦苦挣扎的父亲。但你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困惑，在善的面具和恶的面具之间，你自由切换，毫不纠结。他们都是你的面具，他们都是你的表演。

再比如，咱们现在每个人手里都有好多微信的朋友群，那么，在不同的群里面，你就会很自然的扮演不同的角色，戴上不同的面具。我之前上课，建立了一个课程群，然后就很奇怪的发现，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同学们全都沉默不语。但后来我私下问了一个学生，他亲口告诉我，其实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群，那里面没有我，他们聊的可欢了。我当时有点郁闷，但研究完persona的概念史之后，反而有点释然了。反而都是面具嘛，都在表演嘛，又又何必要那么纠结呢？

最后还可以补充一个知识点和工具箱。著名的传播学家南希·拜厄姆写过一本很有影响、也很好看的书，中文译过来叫做《交往在云端》。她在里面就提到，现在的数字交往，互联网平台，其实给每个人的自我表达，不同人的彼此沟通提供了非常丰富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看，如今的时代，不仅是面具最为丰富的时代，按道理说也应该是自我的情感最为丰富，人际之间的共情最为强烈而深厚的时代。不过呢，这里面也存在着挺严重的问题。我再结合拜厄姆的论述举一正一反的两个例子。正面的例子，比如你可以设想，一个人他可能在生活里面非常落魄，其貌不扬，既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地位。那么，在真实的世界里，他肯定是处处碰壁，甚至对人生充满绝望。但互联网却可以给他第二次，甚至无数次重生和选择的机会。在游戏里面，他可以化身为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发挥自己的特长。在交往平台上，他自己随心而自如的戴上各种人格面具，尽情表演，这样也就有更大的机会能够找到自己的同道乃至真爱。

但反面的例子也很多。我就说我的一个学生，名字当然不方便提了。他可能确实很喜欢女生了，然后经常同时在线上跟好多女生一起聊天。这样有时候就会手滑，把发给一个女生的话和图片发给另外一个，然后结果你也就可想而知了，所有女生基本上都很讨厌他，也就让他在情场上一次次失意。你看，数字的面具可以增强你的自我，但同样也会导致自我的深深的迷失。至于这背后的原因，还是要回到persona的演变历史，你会看到，进入到近现代之后，面具越来越隔开了内心和外界，这样可能就引发出去魅，复魅等等各种严肃的问题。

好，咱们下次课继续研讨，期待跟大家在空中再度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