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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汪瑞，欢迎和我一起走进世界博物馆。这一讲，我们来到雅典考古博物馆。第一节，我们先来对雅典考古博物馆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

回到希腊

我的研究视野不仅包括希腊，还包括法国、意大利的古代艺术，以及20世纪早期西方近现代艺术，古代和近现代艺术的对比，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但是在我对于现代艺术的研究当中，逐渐发现很多艺术家，包括毕加索、亨利·摩尔、德朗、马蒂斯等，对于古代艺术都有一种回溯，或者有一种自己的传统情节。尤其是古希腊艺术，可能因为它是西方艺术源头的原因，在很多现代艺术里都或多或少地闪着光。我从很多地方的博物馆中也看到了古希腊的影子，逐渐感受到希腊艺术对我的意义，可能比我想象得更重要。

所以后来我又回到希腊、回到雅典，去看每一个岛上的独特的博物馆，逐渐形成了我对希腊艺术的总体认识。不久之前我也刚从希腊回来，对于希腊的一些收藏重新进行了整理，有了自己新鲜的认识。所有这些可能都是我对于古希腊艺术的拼盘中的一块，它们逐渐在时间里显映出来，并且呈现出一个快要完整的、我对于古代艺术的观感和认识。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我越来越感受到，希腊艺术不仅带来了一种规范和标准，它也是一种鲜活的存在。对于当代艺术、或者对于我们所知的所有艺术，都产生着某种传承有序的影响和推动力。这也是让我不断回到希腊的原因之一。你走到了一些希腊之外的地方，但实际上它们仍然是希腊的影子，是大希腊的折射，我们看到的阳光仍然是地中海的阳光，仍然是古希腊的留存。

所以很多的原因使我现在对于希腊艺术有了更深的认识，以及更强烈的愿望，就是一次一次的回到那里，回到原点，其实也是一个认识自我的过程。

前段时间我看到一篇陈嘉映老师写关于古希腊的文章，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在雅典德尔菲神庙（Temple of Apollo in Delphi）的箴言：“认识你自己（Know yourself）”。其实古希腊人和当代人对于“认识你自己”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古希腊人的“认识你自己”是“认识你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而当代人对于"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你自己这个人”。但是古希腊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偏偏我在上课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说出来了。我的朋友就说，这是我以一种审美的方式、以一种艺术的方式，自觉地接近了柏拉图的所谓“理想国”，或者是说接近了柏拉图的理性。

▲雅典德尔菲神庙

通过艺术、通过感知，通过每一个独特的个体，最后我们都理解了希腊，理解了希腊艺术，理解了希腊哲学所带来的人类的智力探索，最后都是能够被合并在一起的。这也是很强烈地吸引着我，也是让我一次次去探寻希腊的一个原因。

时间的痕迹

在西方，对希腊艺术了解多寡，一向是衡量一个人受教育程度的标志。我们很多人可能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帕特农神庙（Parthenon Temple，前447-前432年）、米洛岛阿芙罗狄德（Aphrodite of Melos）或者是雕塑家菲狄亚斯（Pheidias）的名字，但是更多的我们又知道多少？我们又如何展开对希腊艺术的了解？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一座承载着历史文化的考古博物馆，也许就是为普通人铺陈古希腊艺术之旅的一辆高速快车，使我们能够了解到，古希腊还有更多值得关注的方方面面。雅典国家考博物馆就是这样一座集希腊古代艺术于大乘的博物馆。它是希腊最大的考古博物馆，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集中收藏古希腊艺术精品的博物馆之一。不过在这里我并不想历数雅典考古博物馆的精品数量和种类，或者介绍它的新古典建筑。而是想要传递给大家一些信息，以揭示这所博物馆的独特之处。

时间，是每个博物馆必然遵循的一个重要线索，博物馆首先展现的就是每个时代的艺术印记。

早期的基克拉迪（希腊文Κυκλάδες，英文Cyclades；又译作基克拉泽斯）群岛及米诺安（Minoans，前2000-前1200）文化，表现的就是人类直觉所感知的和谐，并赋予了几何化的形式。人这一尺度被蕴含在史前文化至高而极度伟大的视觉当中，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基克拉迪的小雕像，虽然很小，都能够直觉地感触到我们，早期的艺术有一种非常直觉地冲击力。

▲一组基克拉迪克女性雕像，早期基克拉迪克第II期，大理石

到了古风和古典早期，生命所展现出来的是无限的多样性，以神和人并置的视角推进了艺术发展的复杂性。所以这个时候埃斯库罗斯（Αἰσχύλος / Aeschylus，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诗人）会说，当时的雕塑更为生动，而过去的雕塑更为神圣。实际上指的可能就是古风的雕塑带来的神圣性。

到了希波战争（指古代波斯帝国为了扩张版图而入侵希腊的战争，最终希腊获胜、波斯战败）之后，古希腊城邦建立起了民主制度，同时人类历史上也第一次树立了古典的艺术典范。这个时候的每一样事物，包括艺术，都不可避免地展开了理想和个性之间的较量。这是生命的两极，也是哲学永恒性所触及的领域。这时的艺术也是我们所最熟知的希腊古典时期的艺术，包括雕塑、陶瓶，包括一些没有留存下来的壁画，我们在雅典考古博物馆里也能够看到它们的精彩绽放。

最后，在古希腊荣光散播到四方、也就是希腊化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艺术不再寻求还原事物的普遍秩序，而是追寻人类发展的自我动力，探寻个人的不可重复性，和放之四海皆准的最大可能性。到了罗马，罗马征服了希腊世界，也沉沦于古希腊所建造的艺术这座永恒之城，他们去追摹古希腊的足迹，但同时也定义了伟大和崇高的精神本质。

▲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

回到雅典考古博物馆，从它建立开始，就想要重新建立起希腊艺术，想要揭示美，并通过美来展现神与不可认知事物之间奥秘。所以到今天，我们再去看雅典考古博物馆的作品展陈，虽然也是有着一定的时间线索，但是被优先考虑的仍然是艺术品最重要的方面，也就是材质，包括大理石、青铜、陶瓷等等。

每一座博物馆其实都是“深藏的历史、神藏的密码”。我们这些用语言来尝试“诠释”博物馆的人，并不是想要给大家一个确定的答案，而只是提供一些密码、一些线索。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历史、对神话的认识，每一个人都是阐释学的主角。

同样，我认为一件很重要的藏品，当它被创作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一个单独的存在，它具有与世界相联系的唯一性了。而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实际上对这件事情是心知肚明的。我们用希腊人理解世界的方式来说，是神赋予了他创作这些艺术品的能力，他只是神的意志的传递。有的时候我可能不唯物的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声音的传递者而已。

在时间的长河里很多东西都消失了，比如城邦、艺术家、日常用品、社会，但是一件不朽的艺术品呈现出来对抗时间、对抗艺术的永恒性。当所有的事物随着时间消失的时候，博物馆却比所有那些短暂的事物更持存，更接近我们的感受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希腊语的Aesthetics，审美这个词，就是感受，感受的事物所凝结成的雕塑、诗歌，包括希腊的阳光，都是比时间里所有其他同时代的物质更长久持存的东西。所以其实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博物馆系列讨论的是“时间”这个问题。

时间的容器

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去看、去读是最重要的，英文的read所包含的双重含义，就为我们揭示了如何正确的去解读一件艺术品的方式。

但是所有的解读也都只是对艺术品认知的一个层面，它承载了时间的记忆、历史的记忆、手艺的记忆，它是所有人和神之间交汇的记忆的总和。记忆女神为什么生了九个缪斯，而不是一个？因为每一个缪斯都只是记忆的一个层面，她需要九个缪斯唱着不同的歌，带着不同的艺术感知，才能共同组成博物馆museum这个词的深刻含义。

雅典考古博物馆只是一个开始和一个引子，我所选出来的10件藏品，并不能够涵盖整座博物馆的内涵。它们可能是因为其中的某一些故事，或者和神话历史的相连，或者说它是最好的精品，或者它正好只是被我周围的亲人所喜爱……最终它们被选择成为这座博物馆的代表。但是不管它们身背什么样的前尘往事，一定都有着不可替代的艺术价值，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此外，每一件艺术品都负载着艺术的承前启后，也不断唤起人们的回溯情绪，并意识到艺术这个门类始终都是传承有序的。

▲帕特农神庙遗址

雅典考古博物馆是大理石的灵魂镜，烛照自我、发现世界。所以我经常在博物馆里长期静立，甚至是几个小时，只是看着它们，我就能够从那些静立的雕塑里，从神或者英雄的目光里，从那些被重新拼接的陶瓶里，体味到古代世界带给我们的气息，一种人类历史绵延不绝的，但是又延续着的精神的完整性。

所有的博物馆都仿佛是一个时间的容器，让人澄澈心灵，洗净眼睛，重回童年。雅典考古博物馆既是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林间空地，那一束温暖而不刺眼的光，也是古代所留存下来的“囚牢”，将时间锁定成为凝固历史的祭坛。

所以当我看过希腊的考古博物馆之后，洞察了古希腊的秘密，再走到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的巴勒莫、柏林的博物馆岛、巴黎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都会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身影，都会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受。所有这些时间的、物质的痕迹，都会以希腊为起点，串起一条线，把我们自己的艺术史拼图逐渐拼接完整。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所有的博物馆都是这个世界重新孕育生命的自然母体，是自我与所有时间、空间，相互交错并且融合的奇异之地，是我们每个人对于自我重新生成、确认的美妙过程。

好，本节的内容就先讲到这里。下一节开始，我们将讲述具体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