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大师的思想丰富个人的生命。你好，我是马家辉。

这一期我们要讲一位很帅的科学家，我觉得帅，是因为他特别年轻的时候，那双眼睛非常忧郁，脸长长的，五官非常立体。我觉得脸长、五官立体的男人就很好看。当然，我也是这一类的人。当然，我的头脑跟他是没得比的，根本两类人，人家是超级天才，从小就被看成是神童。

他就是谁呢？他就是好多人称之为「原子弹之父」的奥本海默，有不同的翻译，有的翻译为欧本海默。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没有很长命，才 63 岁不到就去世了，他的肺出了问题，为什么肺出了问题呢？因为抽烟，他烟不离手。

所以我说他很帅，你看他年轻的照片，那种黑白照片，站在那边拿着一根香烟，不知道他是科学家的，还以为是欧洲的哲学家，像什么加缪、罗兰·巴特，原来他是科学家。特别现在很多概念说搞科研的人是「科研狗」，都不好看、丑丑的，很钝很笨的样子。可是，他长得非常好。

我刚用了一个词「忧郁」。严格来说，他的性格就是有一点狂躁跟抑郁，是双重的，因为在他成长过程中，很多的传记都记载说，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可能一个礼拜非常低沉，一句话都不讲；可是一说话，比方说参加一些读书会、研究会，就完全垄断了整个会议说话的次数和时间，就是只有他说，不准别人说。

烟不离手的忧郁天才

在他大学年代，还有后来刚出来做研究教学的时候，很多的学术小圈子的小组织的研讨会。他很聪明，大家也说不过他，可是他实在太烦了，话唠，话太多，狂躁症发作，而且还经常讽刺别人，尖酸刻薄还骂人。到最后，这个小圈子的人（其实都是很有分量的科学家），联名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小圈子的组长说，假如奥本海默再不控制他的发言时间，我们就全部退出。到最后这个圈子只剩下两个人，就是组长你跟奥本海默先生。

组长也很有意思，就把这封信，很沉默地放在奥本海默的桌上，奥本海默看到之后，也不错，也识相，也懂得收敛，所以这个小圈子才能继续，很有意思的天才。 

这个奥本海默，他的名字叫 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前面可以翻译为朱利叶斯，所以我们称他小朱好了，小猪先生，奥本海默先生， 1914 年出生在纽约， 1967 年去世。父亲是德国移民过来美国的，很穷，也没什么学历，是犹太裔，可是头脑很聪明。他出来打工，做生意，做一个企业的员工，很快没几年就自己当了总裁，赚了大钱，家里还有很多艺术品和油画。他家住在曼哈顿最豪华的豪宅里面。

奥本海默自己从小就读书，跳级、跳级、再跳级，可是很不幸，他的肺从小就不好，气管、肠胃都不好，还休学了一年，所以到了 18 岁才进哈佛读书，那在当时算是晚的了。

到了 20 岁，他再转去英国剑桥大学继续做研究。他特别懂物理学，但数学很差。我们能够想象吗？传记里面说他经常算错数，不小心。有时候是数学不好，有时候是——我觉得可能是——那个躁郁症发作；有时候抑郁，有时候狂躁，让他不能集中精神，算错数字，搞出过一些不大不小的科学上面的乌龙。

可是，他对于物理学的概念，物理学的各种大胆的假设，都是非常有创意的、天马行空的。因为这种性格，他的论文都不长，都很短，而且他的兴趣太多了，什么样的物理学都要去了解，都去研究。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就提了一篇小论文，然后就交给他的研究生还有其他的学者，把它推下去研究出来。

年轻的奥本海默

他在剑桥大学毕业之后，后来就做研究，又回到美国。在加州，同时有两个大学请他，很厉害的，他地位很高，很被看重。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也同时在加州理工学院教书，都是物理学特别厉害的地方。中间他得了肺结核，去疗养、休息了一下，疗养之后重出江湖。

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本身是个书呆子，就是对世界不闻不问，也不懂得跟人交往。据他好朋友说，就看他好像整天在做研究、看书，没有什么其他生活。他好朋友就想帮他分心，让他不要只懂得看书，就跟他讲：我告诉你，我过一阵子又跟我女朋友结婚了，你跟我商量一下，我们怎样筹备婚礼，去哪里蜜月等等。你是我朋友，当然你要替我关心我，替我动动脑筋，给给主意，出出主意。

天晓得，这个奥本海默一听就非常生气，狂躁症发作了，因为对方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受不了，就冲过去压着他，几乎想揍那个朋友，可能他的心情就觉得，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是我跟世界唯一的联系了，连你都有女人了，背弃我了，那我怎么办？就是曾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的生命到了 1936 年，大概 32 岁左右，有一个蛮大的转折，那一年他父亲生病，也在那一年去世了，他继承了好多遗产，本身成为富豪。之前是富二代，年轻的时候，除了喜欢抽烟，还喜欢开车，偶尔开快车出来喝酒。曾经开车接女朋友，一直开，还跟火车来比赛。

我们看好莱坞电影，不是有那些狂傲不羁的年轻人吗？他一个人开敞篷跑车，旁边在公路上看到旁边有一辆火车，他就加油门，跟火车比赛。结果车子就撞了。他自己没事，但是他女朋友就昏迷了，然后他父亲出来替他擦屁股，替他解决。怎么解决呢？就是赔钱，赔了两张收藏的名画，小菜一碟而已，对他家里来说，赔名画给女朋友的家人把事情了结了。后来他父亲去世，所有名画藏品作为财富到他手中，

他以前是从一个不关心社会的人，他以前也不听收音机，也不接电话。更好笑的是，当年 1929 年美国有个股市大崩盘，经济萧条，他都不知道，后来事情过了，朋友告诉他才知道。他全心全意做科学研究搞理论。

奥本海默在上课

话说 1936 年，父亲突然不在了，他也有钱了，自己真的独立了、成人了，这一转，就转成了非常关心政治的人，特别是左派的政治。当时，美国有很多左派，都觉得社会要有公平，要改革甚至要革命，然后奥本海默就捐了好多钱给那些共产党的组织，然后也跟共产党员交往，甚至作为他的女朋友。所以，他跟左翼共产党员交往蛮深的。

而在 30 年代一直到 50、60 年代的美国都是「恐共」，白色恐怖的气氛非常严重。不是有「麦肯锡主义」吗？怀疑每一个人，甚至弄出很多悲剧，栽赃戴帽子，说你是共产党员，说你是间谍，在冷战年代跟苏联勾结等等。奥本海默也受到牵连，被审查，被怀疑。甚至这个事情到了 50 年代更为严重，他还被指为共产党员。他本来做研究，有很高的位置，出入那些研究机构的出入证件还被没收，也被限制阅读材料和做研究等权利。

直到整整五六十年后，好像 2014 年，很多档案解密了，才公布，原来没有证据说他本身是个共产党员，在 2014 年了，才真的公开说他没有跟苏联勾结，他没有出卖美国，他也不是共产党员。当然，他站在理想的角度是同情共产党，同情共产主义，交了很多共产党朋友。 

我们一定要说他作为原子弹之父的故事。原子弹的理论，其实爱因斯坦已经提出了。可是奥本海默把这个理论落实了，真的带领一个团队，主持了「曼哈顿计划」，真的推动做出原子弹。

后来我们都知道试爆的故事。当时奥本海默试爆的时候，双手都发抖了。据他自己说，当时他看到试爆的时候有蘑菇云在天空下面，他整个人都发抖，他就想到一句话，是来自梵文的——他自己通晓七八个国语言，读不同的语言的经典文献作品，后来他自学的梵文——《薄伽经》。他就说，天哪，好像我们就变成了死神了。完全把自己都震撼了。

那一次试爆，是在 1945 年 7 月 16 号，在新墨西哥州，试爆代号称为「三位一体」（Trinity），当然也有宗教来源的。他看见了闪光，那个云，他就明白，到底自己的研究落实了、发明了什么事情。

1945 年新墨西哥州的原子弹试爆后升起的蘑菇云

后来终于投下了原子弹，在试爆后的 20 多天，8 月 6 号，然后是 9 号，分别在广岛和长崎投出原子弹。可是我们都知道，特别是在长崎投原子弹，奥本海默对于这事情是不以为然的，他觉得没有必要。但是他知道在广岛投下原子弹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双手染上的鲜血，觉得自己成为一个杀人魔王。后来长崎再投原子弹，心里更是有负罪的感觉。

他也说，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说：「我早上睁开眼睛，是想不起来的，因为脑海一片迷乱，我控制不了别人如何使用我的发明，可是这个发明就让无数的人、无数的家庭牺牲。」毕竟，这个原子弹从他手中诞生，而一个原子弹的诞生，就预告了无数的人、无数的家庭的灭亡。

那我们都知道，战后，美国总统杜鲁门跟他见面。奥本海默跟他说，总统先生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I have blood on my hands，把杜鲁门弄得脸色大变。杜鲁门马上跟他说：「奥本海默教授，你手上的鲜血远远比不上我手上的多，可是我是为了救人，救更多的人。」之后来奥本海默走了，杜鲁门很生气，跟他的助理国务卿说：「你以后不要带那个家伙来，无论如何，他只是做原子弹的人，我是决定如何使用原子弹的人。」意思是说，他只是个科学家，我是个政治家，我能够明智地来决定使用原子弹。

奥本海默作为原子弹之父，他心理挣扎。正如他的情绪狂躁跟抑郁，两极摇摆，在某些方面，奥本海默也蛮受争议的。比方说在麦肯锡主义盛行、白色恐怖盛行的时候，他自己被审查，也算是被迫害。在一些听证会里，他也供出了他的一些学生，一些科学家朋友的名字，有的没的，有时候还因为他所说的事情，也不确定是真是假，反正就把他的学生，还有一些科学家同事拉进浑水里面。

当然，你转过另外一个角度看，不管你奥本海默有没有供出他们名字，讲出那些你听回来的事情，在白色恐怖盛行的年代，无人能够幸免，他们早晚还是会找麻烦的。可是，他们是不是早晚被找麻烦是一回事，毕竟你自己作为一个被迫害者，你也去供出其他人，你站在一个很严格的道德高地来说，当然也是有可以被议论的地方。

战后他继续从事他的研究工作，在 50 年代，而且就像刚才说的，自己被剥夺了一些权利。当时有些人心知肚明，都觉得他是清白的科学家，他只是同情共产主义，不见得是出卖美国。

谁有这种明白？像肯尼迪（Kennedy）总统就是这样。肯尼迪当了总统之后，在 1961 年就对身边的人说，我的平反名单中有三个心愿，放在最前面的是什么呢？就是平反物理学家奥本海默，平反他没有卖国；第二个，就是平反国务院里面，一个叫约翰·戴维斯（John Davis）的人。他是研究中国问题的，他也没有卖国。

约翰·威廉·戴维斯，美国政治家、外交官、律师，原美国众议院议员

你看，奥本海默被说成是与苏联勾结，把美国情报卖给苏联的人，然而这个 John Davis，戴维斯就被指为美国情报泄露给中国，当时所说的 Old China Hand，就是中国通的意思。

肯尼迪第三个想平反的人是谁呢？就是喜剧之王卓别林（Charlie Chaplin），他也被指为跟共产主义、共产党勾结，他就想去平反看他们。可是，肯尼迪都不能平反，他自己在 1963 年底就被杀死了。所以，这平反名单中的三个心愿，他都没有做到。后来慢慢是由其他人，包括那个 Johnson 总统来替他来实现的。

虽然肯尼迪没做到，可是他自己在 1962 年，曾经在白宫举行了一个很大的音乐会。当时杨振宁、李政道都去了。所有这些重要的科学家，包括奥本海默，都去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公开能邀请一个被指为卖国的人，其实就等于是平反了。虽然没有真正平反，可是，1963 年也颁了一个物理学奖，物理学界的「费米奖」（有翻译为「佛弥奖」）给奥本海默，也算是平反了。

奥本海默获得费米奖，这是美国政府机构原子能委员会颁发的一项国际奖

奥本海默，作为一个一辈子专心研究科学的人，可能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在意，随你怎么说，平反不平反，反正我就做自己的科学研究，继续教他的学生，继续呼吁。他参与了不同的组织来呼吁，他还在美国的原子能委员会里面来呼吁要通过国际合作，对于原子弹这一类杀伤力武器进行严格的管制，千万不要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奥本海默后来就继续做他的研究，也住在豪宅中，他太有钱了，喜欢一个岛，买下来，我干脆就跟我老婆小孩在那边做研究，不是我来到学校教学生，是学生纷纷来到我这个岛跟我见面，跟我请教。所以当一个富二代的研究者，的确是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你可以安坐家中。

奥本海默与妻子凯瑟琳及她的父母在一起

他一直没有戒烟，一直抽烟，抽到 60 多岁就开始出问题了，所以 62 岁就死了，死于肺病。他有钱到什么地步？甚至还想找几个朋友建立了一个学院，希望把科学跟艺术结合起来，就在 1960 年，他去世前两年，成立了世界艺术与科学学院，来推动艺术跟科学的结合，来支持大家的学术研究和言论自由。

他也对不同的地方不断捐钱，一看到了哪里有风灾、哪里有水灾，就捐献大笔大笔的钱。当然有人说，他自己在散文和演讲里也承认说，我必须做大量的慈善，帮助大量的人，才能稍稍解开我千万分之一的那种愧疚。

这就是奥本海默的故事，他这种天才，好像天空上面的流星闪过，可是跟流星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做了一些事情。奥本海默这种天才不像流星经过人间，他真的切切实实地留下了他的影响，他的科学研究，另外，抽象一点地说，留下了他对于知识的热情。不管是语言，不管是科学，不同的科学，艺术，他都觉得生命没有别的意义，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对于知识的追寻，第二就是帮助别人。

彩蛋时间，我就粤语讲一下吧，在「三位一体」（Trinity）原子弹试爆成功前两天，奥本海默曾经引用了几句梵文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绪。大概是这样，就是说：「在森林里面，在战场上面，也不管在水里面还是火里面，或是面对敌人的重重包围，或是我们站在山顶，或许在海中间，不管我们睡着，还是喝醉酒，还有不管我们遭遇什么样的困难，我们都要保护别人，帮助别人，皆是我们上辈子修行修来的福德。」所以很佛系，佛系的原子弹之父。中国有句老话，助人为快乐之本，施比受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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