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大师的思想丰富个人的生命。你好，我是马家辉。

先说我中学的故事。我中学上美术课，有一位老师姓肖，很高，我记得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身高应该有 180 cm，是一位 30 岁左右的女老师。在我那时候看来，她就像阿凡达，因为很高的。肖老师教美术课，就是画画，还教音乐，还教雕刻。好像十八般武艺都懂。因为我是小学校，基本上就是一个老师兼几百门课，很有意思的。

我记得肖老师经常调侃学生。我们画的画，有些画得比较好，有些同学画得不好，包括我在内。所谓不好，就是画得乱七八糟，不像。画了苹果就像香蕉，画了香蕉就像西瓜。肖老师经常调侃我们，同学的画画得不好，可是基本上也看得懂，可能也有一点感觉，她好像在表扬同学，就说：「嗯，你真的是印象派画家」；假如学生的画 90% 看不懂，就用剩下 10% 的理性去猜那到底是什么，她就说:「嗯，同学，你画的是抽象派，你也是抽象派画家」，假如是完全看不懂的，100% 看不懂，那肖老师会说:「同学，你这张画很有风格，是野兽派，这种乱七八糟的」，其实她心里想可能是野兽把人咬死咬得血肉模糊之后，你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那就是野兽派。

她就很喜欢这样。好像在嘉许我们也在调侃我们，她也稍稍有解释，印象派就是 impressionist 的意思，画出景物、被画的人、物件、风景在你心中的印象，而不是像写实主义，完全要把真的东西好像拍照一样画出来，那抽象派就不一样。主要利用几何的图形，一些直线、圆形、色彩的组合，来画出他心中想的。心想那个几何的美感，那英文就叫做 abstractionism，抽象表现主义。野兽派 beast，像野兽一样狂妄。那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师，我很怀念她，那时候我十四五岁，她三十岁左右，现在有可能都不在了，生命无常，在的话也快 70 岁了。

讲到肖老师了，当然她不是我想说的大师，主要还是讲到印象派。这是我们这一期的大师，也是印象派的大师，甚至可以说是印象派的起源者，他就是莫奈，法国的画家莫奈（Monet），台湾是翻译成「莫内」，内地就翻译成「莫奈」。

克劳德·莫奈

说到抽象主义，为什么说莫奈是源头？那就要先说 1874 年发生的事情了。1874 年，那时候莫奈过得苦哈哈，过的是穷日子。那一年他才 34 岁，那时候他不住在巴黎，住在巴黎近郊的地方。他就在画画，从事他的艺术创作。

在 1874 年的前几年，他结交了一些艺术家朋友。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画画的取向，有几个特点：第一个就是喜欢在室外画画，画出那些景物、景观，也不是真的想画那些景观的样子，而是画出他们心中的感觉，特别是景观在他们眼中所呈现的光影效果。

他们画景观风景也跟其他的主流的画家不一样。当时的主流画家画风景，其实重点不在于那个风景，而是把风景作为背景来呈现大历史，来展现神话中那些伟大的人物和名人、权贵、贵族等等，甚至可歌可泣的传统故事。可是莫奈跟他的兄弟们就看中风景本身，虽然里面也可能有人物，像莫奈常常把太太和小孩画在里面。可是也主要是画人跟自然风景融合的过程，以及呈现的光、颜色、影子的变化。

他们这些取向，区别于当时法国的主流，就是所谓的「沙龙派」，一群人聚集在沙龙里，不仅聊天，还举行画展，等于掌控了当时艺术的话语权。还有学院派，很讲究技法，主要是写实方面的技法。

到 1874 年，莫奈就跟他的朋友们组了一个会，叫做「无名艺术家、画家、雕塑家和版画家协会」。看他们取的名字「无名」，等于我们不见经传，是非主流，你们是主流，我们要另起炉灶，要鼓吹我们的艺术主张。

他们在 1847 年举行了一次的独立的展览，莫奈在他的这次展览里，挑了他自己五张作品，其中一张画的就是他在他的故乡。他出生在巴黎，后来五岁左右就跟家人移居到勒阿弗尔，在那个地方长大，这张画就是画他的故乡那边日落的景观。

很有意思，这张画展出的时候，他的那个朋友和朋友的弟弟也来帮忙策划，他对莫奈这张画很喜欢，因为画的内容主要是雾、港口和日出的光线。然后他就取了一个很闷的名字, 一个印象派港口的印象这样，莫奈觉得太闷了，这不符合，那到底叫什么呢？他就说越简单越好，就叫「日出·印象」， impression 就是印象，意思是作为画家，我的印象里的日落。

《日出·印象》描绘的就是勒阿弗尔港口的日出景象

于是这样展出了他的画，这是其中一张。而这个展出就引起很多人的讽刺说:「诶，怎么好像根本就没有完成的作品啊，不像一张完整的作品，好像是一张草稿。」他们蛮瞧不起他的，当时莫奈选题为《日出·印象》以前，刚说他朋友的弟弟选择的标题叫做 a view of village，很闷，可是他说，《日出·印象》打着印象的名号，很多人瞧不起，甚至讽刺。有位很重要的评论家就写文章加以讽刺，就用莫奈这种画的名字「印象（impression）」来讽刺，就说：「哎呀，真的只是一堆印象，好像一堆草稿，甚至连我们一般人的家里那种长纸的草稿，好像都比这个海景来的完整。」他觉得根本不是东西，还称他们为真的是随手画的涂鸦而已。

可是莫奈跟他的朋友 EQ 蛮高的。好吧，你这样讽刺我，那我们就称我们自己为「印象派」好了，impressionism 就是印象派。他们就是画室外的风景、人跟自然的融合，还有光影、颜色以及它们的变化。这一艺术曲线上的画家就称为「印象派」画家。印象派就是这样诞生的。

之后永远是这样，评论的人，好像很有话语权，当然有影响力。不管对当时还是后代，可是真正留下来的是创作者，还是画家。

我对这个特别有感触。打个比喻，编辑和作者。我以前当过编辑，是很高的编辑报社的副总编辑，可是我后来为什么不编呢？我看到前辈提醒的一句话，他说为什么要以一流作家之身来伺候五流作者之文呢？你本身是一流作家，还要去编、伺候那些五流、六流、七流作家的文章。所以与其当编辑，不如当作者，以后留下来的还是作家。

这样说可能对编辑有点不公道了，也对评论人不公道。可是，在艺术的世界真的有一个三角形：在顶峰的就是创造者，艺术家，再下来就是还有评论家、策展人。画商、赞助者各安其位，都有他们的贡献。可是说到最后，艺术就是创作作品为王。

1874 年印象派诞生了。说回莫奈，他作为印象派的老大哥，所谓老大哥是有特别的含义的，因为，他真的是老，而且活得比其他画家都老。很多的艺术家特别是画家都六七十就去世了，可是莫奈老兄活到 86，所以画了好多作品。

他后来中老年得了白内障，所以画睡莲、莲花。你发现有两种，一种就是白内障还没做手术以前画的，好像有点灰灰蒙蒙的，怪怪的。可是也有自己的格调，那个颜色。后来他做了手术，白内障好了很多，睡莲就多了一些其他的颜色，多了一些光线，多了一些蓝色，重新感受到蓝色跟色彩的美丽，锐利的、锋利的色彩。所以一个艺术家或画家，特别是画家，年纪大了，随着他眼睛对于光线颜色的感受力不一样，他的作品的风格，至少在颜色那方面，也有明显的差别。

说到莫奈，很长命，活到 86 岁。他 1840 年出生，1926 年去世，出生在巴黎，家里做小生意的。他五岁时全家搬去勒阿弗尔，他在那边住、成长。他从小就喜欢画画，这方面有天赋的本钱，十一二岁开始自己画了炭笔画、一些插画就卖，后来卖炭画。就慢慢从炭画发展出来，去画油画，画其它的作品。

在他读书时，画其他的作品。他认识了一个画家，这个画家也很有名，叫布丹。曾经有人很夸张地说，没有布丹就没有莫奈。因为，布丹给他很好的两方面提醒，就是与我们刚说的印象派的取向相关，一方面就是走到外面去，真正用你的眼睛看大自然看光线；第二个就是带他到外面去，提醒他，看光线的时候你不仅是看光线本身，还看光线的变化，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最动人的美学的、美感的力量就在变化之中。

艺术家欧仁·布丹

莫奈认识布丹之后，就认定了画画艺术，这是他一辈子要做的事情。

后来，他母亲去世了，他就没有读书了，跟着其他阿姨一起生活，然后搬回巴黎，生活穷困。他 20 岁就去了阿尔及利亚当兵，本来订了七年合约，可是他只做了两年。因为他受不了，整天用布抄画画，没时间画他的草图，还被长官过来抢走撕了，说他怎么搞的，不务正业，还骂他娘娘腔：「我们是拿枪的，不是拿笔的」，羞辱他，所以他就说自己身体有病，有伤并要求退伍，只当了两年就回到法国巴黎了，继续画画闯荡。

他当了穷画家，就认识了女朋友卡米尔。后来卡米尔又怀孕了，因为他穷，也不敢跟未来岳父讲，就离开巴黎，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生活。比较节省，还是结婚了，莫奈跟他太太过了一段穷日子。因为穷，还要跑去其他地方来讨生活，凭技艺卖他的画。而且英国在伦敦在欧洲其他地方游历，卖了不少他早教的作品。

后来他去了伦敦，1870 年普法战争时，他就去了荷兰。在那边一年就回来了，在巴黎外围一个叫阿让特伊的地方住了 6 年，那六年是最美好的生活了，跟未婚先孕的女朋友卡米尔和小孩在一起。他很喜欢小孩。莫奈的很多作品都是画老婆跟小孩，在大自然之中共存的美感。

莫奈《撑阳伞的女人》，画中是他的妻子卡米尔和他们的儿子

在 1879 年他 39 岁，很不幸，太太去世了，日子总要过下去。幸好这时候他找到一位很喜欢他的画的艺术商人，叫奥修德，然后支持他，替他卖画。他也跟奥斯地一家人交往，暗中跟奥修德的老婆互生情愫，后来，奥修德破产了，丢下老婆跟几个小孩跑了，跑去比利时。莫奈和奥修德的老婆两家人住在一起，相儒以沫。

到 1883 年，他们搬到一个叫吉维尼的地方。就在那边卖他的画，后来莫奈也成名了，画了很多画。他的生活改善了很多，慢慢从小房子变成中房子，又从中房换成大房子，还有很大的花园。还有很动人的以莲花为主题的作品，就是在那边完成的。

莫奈花园小径

直到 1891 年，莫奈 51 岁的时候，奥修德去世了，他才跟艾丽斯结婚，那时候有另外一个经纪人，叫努埃尔。经纪人也替他卖了很多的画，他有钱了，就现在重返欧洲大陆的其他地方意大利，到处走走，教画画，交流演讲。成为一代宗师。

可是很不幸，他是一个用情很深的人，他对太太、家人还有对他后来的太太都很好，可是都死了，后来他儿子也死了，自己还得了白内障。他虽然有钱了，可是心情也非常困顿。

所以有人研究他的画，在他第二任太太去世后，他的印象派的画里，你会看到很忧郁的颜色，除了注重光线跟它的变化，还多了阴影和黑暗。不管是题材方面，还是表达出来的感觉。从现在的角度看，那时候莫奈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1926 年莫奈因肺病去世了。

今天很多私人的艺术馆、美术馆都收藏了他的画，特别是莫奈的《睡莲》作品更不必说了。到任何地方，到今天当我看到莲花的时候，想到的都不是中国的画家画的莲花。当然中国的画家，不管是水墨画，还是以前的传统山水画，有莲花题材的，我们都有感觉。因为莲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它特别的文化符号的意思，莲花出于污泥而不染，有它的尊严、风格。可是我首先想到不是中国画家画的莲花，而是莫奈笔下的，他的印象的睡莲，这个印象改得好，我们看到他的作品，看到的不仅是莲花，而是看到莫奈印象中的莲花，甚至看多了，就喜欢，爱了。以后看到真的莲花，眼中也不是真的莲花了。在自己看来，比方说马家辉看到莫奈眼中的莲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就是另外一种艺术意义上的真实吧。这是莫奈的一生。

《睡莲》

彩蛋时间，说几句莫奈的话吧，有两句话我蛮喜欢的，有一句是什么呢？他说，「画一幅画的立体感或者它的真实感来自它的阴影。」而人也是如此，很动人，就是人平平无奇也好，光明也好，时时不够看，真的是你有阴影，有变化有对比有层次。可能我把它推论出去，人不管是品德的层次，还是素养的层次，还是言谈的层次，都是很重要的。有层次感，你才动人，才有魅力。还有一句话据说是莫奈讲的，我不确定。他说:「我们选择不拆穿爱情里面的谎言，是因为我们害怕失去爱情。」莫奈真的很懂爱情，大师真的了不起，什么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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