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苌苌
2022-02-28·阅读时长7分钟
品钦一共出过7本小说,在我国已出版的译作有4本,分别是《拍卖第49批》、《V.》、《葡萄园》和《万有引力之虹》。近期出版的《万有引力之虹》和《V.》是重新翻译出版,前者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后者是他的成名作。“品钦的小说通常被认为很挑读者,一个原因是其中涉猎的知识很渊博,读者应该是同时热爱文学,具有物理学(包括经典物理和量子物理)、火箭工程学、神学,乃至《易经》的知识,对神秘主义有天然嗜好。”品钦的研究者、正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但汉松告诉本刊记者,“挑战还来自,读者不仅要有智慧,还要能忍受他的‘下作’”。品钦作品的深度值得学界研究,在美国有人以分析《万有引力之虹》获得博士学位。国内研究品钦的也是些严肃的学者,而他的小说写的却是最离经叛道的内容。《猜火车》中,男主人公钻进公共卫生间的马桶里的情节,也是出自《万有引力之虹》。“斯洛索普要跟着口琴从马桶里下去,那就得头朝下……”之后3000字制造的恶心效果,比视觉影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有引力之虹”是火箭发射后形成的抛物线。书中男主人公斯洛索普是在英国的盟军情报处工作的美国中尉,他和女人寻欢作乐的地点,往往成为德国导弹袭击的目标。他有意念制动的天赋,可以用心灵的力量使得火箭落在某地。他从开场的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转而去探究自己存在的秘密,遭遇了伪装成盟军的纳粹、黑市商人、瘾君子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似乎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阴谋网,世界被技术寡头主宰,而每一颗导弹都在追踪它的目标,不断逼近,像彩虹一样弯曲,仿佛万有引力把人类拖向灭亡。比如他写道:“在战争中有人大量死去,这个特点好处很多,可以转移视线,掩盖战争的实质。战争其实是市场的福地。在卡婕看来,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就是做买卖。杀戮和暴力可以自行运作,可以让外行去管。”后来《货币战争》中的主要观点,和品钦1973年发表的这部小说中的一个观点如出一辙。品钦偏执地沉迷于阴谋论,书中唯一正面形象,可能是后来出场的那只猪仔。猪在品钦看来是智慧善良的象征,但他还是暗示了主人公和猪之间有不正当关系。“斯洛索普出场、产生疑问、寻找答案、得到答案、神秘‘碎裂’的过程,也是读者随他一起体验人生、体验神秘并追寻解悟的过程。他沧桑了,深刻了,成熟了,认识到人的局限了,有同情心了,也更可爱了。然而,就在他似乎越来越和我们融为一体的时候,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样消失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死亡,正如第一部题记中所引‘导弹之父’布劳恩的名言:‘我们死后,灵魂继续存在。’”译者张文宇告诉本刊记者。
《V.》和他的短篇小说《熵》一样,描写人类的退化堕落。品钦将热力学第二定律应用于社会观察,熵是一个最终导致宇宙走向热寂的宇宙力,即宇宙由有序走向混乱的大趋势。它在宇宙大爆炸的一瞬间开始出现,随着时间蔓延,熵的指向是单向不可逆的,正如一个玻璃杯打碎,不可能再复原。宇宙运行是个熵增的过程,越来越多的能量不能再转化为功。品钦认为人类社会也是熵增的过程,我们的历史是衰退史而不是进化史。1963年发表的这部处女作,对于26岁的作者来说,是难得的复杂和深刻。“国内提到《V.》通常会忽略那个‘.’。”汉松说,“它暗示了一种复义,它可以是那本书的女主人公‘维多利亚’,可以是胜利(Victory),是邪恶(Vice),是纯真(Virgin)。V是向下的箭头,是倒置的火箭轨迹。”
品钦小说中的世界就物理上,和我们所居住的没有太大差异,但是更古怪、更极端,也更有趣。品钦的阅读量很大,其小说内容之庞杂,很难概括而言,也许从对他产生过影响的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名字可见一斑。这个长名单包括:维特根斯坦、卡夫卡(特别是《城堡》)、托马斯·曼、博尔赫斯、里尔克、艾米莉·狄金森(他的作品经常很诗意)、他赞不绝口的垮掉派文学、阿西莫夫……他还和拉什迪彼此惺惺相惜,以及科学家包括控制论的提出者维纳和爱因斯坦。而他同时热情拥抱纯文学和低俗文艺,而且从不掩饰他对低俗文艺的偏爱。《万有引力之虹》第二部分的引言,他用了好莱坞制片人梅里安·库柏忽悠女演员菲伊·雷的话:“你们会拥有好莱坞最高大、最黝黑的领袖。”后来菲伊·雷发现她蹲在帝国大厦顶上的情郎是一只大黑猩猩。品钦看重的是《金刚》的反现代性。品钦作品中的一些场景因为把低俗发挥到极致,反而成了挑衅感官极限的试验,衍生出哲学性和主题意义。
理解品钦的作品,有3个关键词:“超文本”、“数码朋克”、“测不准”,但这远非全部。
品钦被认为是上世纪90年代末出现的“超文本写作”的鼻祖。“超文本写作”是指在互联网上写作时,尽可能多地为文章中的专属词条添加超链接的写作方式。在博客出现前,相关类似的写作方式是“百科全书式写作”,梅尔维尔的作品就有了类似趋势,品钦则被文艺理论家认为是登峰造极。前述品钦涉猎知识广博,关于《万有引力之虹》的注释导读本就出了四五本之多。要想轻松一点,就是一手捧书,一手打开维基百科的网页。关于“超文本写作”,还有另一种解释。1965年,尼尔森定义了“所谓超文本,就是非顺序性写作”,一般认为作为文字载体的书本只能是线性、有序的,但是人的思维恰恰是非线性、跳跃性、弥散性的,知识的记忆存储、搜索再现是呈网状节点式的。品钦的小说也明显有这样的特征。
雷蒙·钱德勒—托马斯·品钦—尼尔·斯蒂文森,这个文学链条说的是品钦在“数码朋克”(Cyberpunk)文学流派中起的重要影响。Cyber是英文“控制论”的前缀,朋克的精神在于颠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可想而知。后来,这个词特指上世纪80年代以来描述被电脑自动化控制的社会为背景的科幻小说。雷蒙·钱德勒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洛杉矶为背景的侦探小说,影响了此流派的基调。品钦的影响更多是在精神上,“数码朋克”的几位名作家都声言受到过品钦的影响。他写于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小说,是反控制论的文学读本。“有人需要被控制,而有人则特别善于玩控制的伎俩,斯洛索普发现,自己生活中一切自由和随意的东西,其实都受着一种‘控制’。”当年流行起来的大众消费文化,逐渐让人觉得躺在沙发里看电视剧、年薪100万元、豪华车、阿玛尼西装、博士学位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其实这些东西和生命毫不相关,生命甚至不需要电灯和自来水。“品钦的小说就是让我们看到了自己是谁,从生下来就被无形控制的过程。其本质是反控制的,品钦热衷于阴谋论,而我考据发现,他本人可能就是个偏执狂。”但汉松说,“读品钦,你会被颠覆掉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先入为主的关于认识的理性框架。他总是站在历史的边缘来拷问那些如空气般存在的‘真相’。品钦是神秘主义者,但他有一个基本的信念,即对于现代科学的理性主义不能盲信。”
品钦2006年发表的小说《反抗时间》,运用了量子力学等知识背景,在这部小说中,他明确表示了海德堡测不准原理对他的影响。前面提到的熵,在品钦这里还具有信息学上的意义。在信息学中,艾柯将熵定义为“一个信息的语义的负量”,而“信息越是以明确的方式传播,它提供的信息就越少”。信息的熵化就意味着不确定性的减小,品钦打破语言秩序、引入混乱,最奇妙的是它的结尾,在一切真相可能要被揭晓的时候,故事戛然而止,留给读者很大的思考余地。读品钦的小说,最好不要局限地去理解其中所蕴含的各种意义,而他也提供给读者最大的挑战空间。他后来在《反抗时间》中发展了“三人行”的哲学意象,其组合是:一个男人,一个双性恋俄罗斯女科学家,一个男同性恋。他们各有各的性别焦虑,各自心理上可能产生的变量完全是个测不准原理。在桌面上争论了一番黎曼猜想、矢量武器之后,最终在一张床上达到统一,其中男同性恋是个摆渡,代表阴阳同体,因为品钦深谙《易经》。“品钦的根本哲学底色是‘反同一性’,‘同一性’(Identity)意味着一种压制的力量。品钦一贯反对一种单向度的整体表达,喜欢把二元对立取消,在巴赫金式的狂欢中,一切的庄严和权利都被豁免。”但汉松告诉本刊记者。
托马斯·品钦成名后隐遁于世,他流传出来的照片极少,他一直是近年被评论家提名诺贝尔奖的热门人物。他不公开抛头露面,但不介意出现在他热衷的节目中。2004年,他曾经参演《辛普森一家》系列,玛姬·辛普森在《我家有个疯婆子》一集中成了一个作家,出了一本小说,动画的品钦头戴牛皮纸袋,用他本人的声音念玛姬的小说封底上的“名作家推荐”:“托马斯·品钦喜欢这本书,就像他喜欢镜头一样。”他将《万有引力之虹》题献给他的好友理查德·法里纳。理查德·法里纳是琼·贝兹的妹夫,和他的妻子一起是战后婴儿潮中重要的民谣歌手,是他最先把“民谣过时了,我们要弹起电吉他”的理念传达给鲍勃·迪伦。但他很快改行写作,可惜的是在1966年死于摩托车事故。不多的信息显示,品钦好像安于家庭生活,在上世纪90年代初娶了经纪人做太太,生了一个儿子。有人说好矛盾啊,但如果真玩得那么疯,可能就写不出这么多大部头了。他的写作需要极大的科学知识量堆砌,背后蕴含的是理性思考,其实他在每次下笔前都要做大量的科学调研。他的新作《生而邪恶》,将在今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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