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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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来过汨罗江。他在《太史公自序》中写道:“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那时,他刚二十出头,年轻气盛,满怀对历史和理想的渴望。他对这位常常诵读的先秦诗人,心中充满感怀,因此在寻找大舜传说的旅途中,他特意绕道长沙,探访汨罗江,也就是传说中屈原投江的地方。
我站在屈原墓前,设想这里是他此行的重要一站。屈原墓位于汨罗江东北的汨罗山上。传说屈原在汨罗江投江殉国,然而他的灵魂却不愿随水而去,逆流而上,漂浮了整整30里,十天后才被人发现。那时,他的侧脸已被鱼虾啃噬,悲伤的女儿女媭为他镶上了半边金脸。为防亡灵被盗墓贼侵犯。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她连夜又筑起了11座疑冢,让人难以辨真伪。
如今,屈原投江的河伯潭、打捞尸体的晒尸墩以及12座疑冢,依旧在汨罗江两岸可见。找到地图上标明的位置,前面立着一块牌子:“汨罗山战国墓群(屈原墓)”。自唐宋以来,这里便被文人墨客铭记,许多史籍提到屈原的埋葬之处。《元和郡县志》记载:“左徒屈平墓在县北七十一里。”《通典》也提及:“罗江有屈原冢,今有石碑,文为‘楚放臣屈大夫之碑’,其余字灭。”
现代考古的发掘也揭示了这片区域埋藏的历史记忆,有超过百座古墓,其中六十七座属于春秋战国时期,皆是真人墓,屈原的“十二疑冢”也赫然在列。
附近耕地的大叔对前来朝拜屈原的人已是见怪不怪,他热情地指给我们寻找十二疑冢的方向。顺着他的指引,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封土,矗立着一块清同治六年(1867年)立的石碑,上面写着“故楚三闾大夫之墓”。除了1958年京广铁路复线修建时破坏了一处,其他10座墓葬也都散落在附近,每座墓前都有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立的“三闾大夫之墓”石碑。
屈原纪念馆的首任馆长、副研究馆员刘石林,是汨罗当地的屈原研究者。他告诉我们,“屈原十二疑冢”的说法源于明代早期,在此之前,地方史料中对“疑冢”没有任何记载。古人有立碑的习惯,但直到东汉末,墓碑才真正用来记录墓主的身份。虽然人们为屈原立起了碑,但经历几百年的风雨,到唐代时,“残碑无字蚀苍苔”,碑上的字迹已模糊。等到明清时期,人们已经无法辨别哪一座封土才是真正的屈原墓。出于对屈原的爱戴和对其墓的保护,当地便衍生出“屈原十二疑冢”的传说。
与汨罗山隔江相望的罗子国城遗址,是楚文化进入湖南最早的地点之一。罗子国与荆楚同祖,又称罗国,是夏商时代芈部落穴熊的一个分支。春秋初期罗国为楚所灭,其遗民迁至湖北枝江,后南迁至湖南汨罗。事实上,这座罗子国城历经秦汉,一直延续到隋朝,是著名的南方重镇——罗县。在汨罗江的东岸,汨罗山与归州山的周围都曾发现大量的秦汉六朝墓葬。
屈原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或许就在此度过。自他从郢都被流放的那一刻起,他沿着夏水,进入汉水,顺流而下,最终抵达浩瀚的长江,穿过洞庭湖。他从洞庭湖沿着沅水而下后,在溆浦停留很长时间,但为何最终又溯流而上折返回汨罗呢?
在刘石林看来,原因有四。首先,溆浦的环境并不适合人居。屈原在《九章》中写道:“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高耸的森林和幽暗的山谷,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再加上,溆浦离郢都较远,交通不便,也让屈原意识到,并非长久留驻之地。而汨罗在经济、交通和文化方面都较为发达。它的开发较早,春秋之前已属于周朝的管辖。
并且,屈原对汨罗并不陌生。结合晋人《拾遗记》的记载可知,在屈原进入楚宫廷担任左徒之前,楚怀王曾带领朝廷“群才”巡视洞庭湖,屈原也应在其中。“因此屈原在怀王时期到过汨罗江。”刘石林分析道,汨罗是他曾经踏足的土地,熟悉的地方或许能给他一丝慰藉。更为重要的是,屈姓和罗姓同祖,都是楚王室的分支。屈原无法回到郢都,便将与自己同祖的罗氏家族视作归宿。在楚国,“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汨罗的土地成为他心灵的归属,罗氏的墓葬区也可以看作是屈氏的墓园。
来到汨罗江畔的屈子祠,似乎离屈原又近了些。这里被认为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玉笥山西南坡,有一个叫“骚坛”的地方,传说屈原在这里创作的《九歌》。骚坛脚下的濯缨桥,相传屈原常在此浣缨濯足,《楚辞》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在这里吟诵而出。
晋代的《拾遗记》提到“楚人为之立祠,汉之犹存”,说明屈原去世不久后,这里便修建了庙宇。这座始建于战国时期的庙,屡毁屡建。到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庙宇从汨罗江边迁至玉笥山,经过修葺,成了如今的屈子祠。进门所对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屈原画像,若司马迁曾到此,他听到了关于屈原的故事,耳边回响着“独醒亭内诉衷情”“桃花洞里赋诗文”“古罗国内望郢城”等传奇。多年后,他感触地写道:“屈原者,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志未改,其心不死。”
不过,刘石林认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八个字,实际是司马迁的自画像。真实的屈原,更接近唐代沈亚之在《屈原外传》中描绘的“瘦细美髯,丰神朗秀”的形象。在刘石林看来,屈原的自沉也许并非绝望的选择,而是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楚人的生死观与现代人截然不同,他们认为死亡只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屈原渴望通过楚国的力量实现统一华夏的理想,尽管最终遭到流放,但他的理想始终未变。《离骚》中他写道:“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他是为了寻找实现“美政”理想的境地,以及志同道合的“美人”,才选择遨游天国。
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汨罗江,我想象着2000多年前,司马迁也是沿着相似的山路走向这片江水。江边的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此时正值第四届国际龙舟联合会世界杯,出租车司机热情地询问我是否来观看比赛。他开始生动地讲述着屈原的故事。这里的每个人对屈原都有不同的讲述,听起来每个都好像那么真实。
在司马迁的时代,罗县依然繁荣。他必定拜访过许多当地百姓,他们在端午节祭祀屈原,撒下米粽,祈愿他的英魂安息。在此交错的历史和传说,也给司马迁留下了一个更有血有肉的诗人形象。刘石林说,当地流传着一句老诗:“昔日子长流涕处,至今无草怆江潭。”这里的“子长”指的就是司马迁,他被屈原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洒落之处,至今未生草木。历史的痕迹在这里留存,这或许是司马迁追随屈原足迹的最好见证。
要理解屈原及其生活的时代,今天的荆州是一个重要的目的地。作为楚国数百年的核心地带,这里见证了楚国的强盛与辉煌。荆州市内的纪南城遗址,被认为是楚怀王时期的故都——郢。然而,司马迁在他的记载中并未提及自己曾造访此地,这或许与纪南城在秦人攻陷后的衰败有关。
关于楚国何时从丹阳迁都至郢,至今仍是学术界争议颇大的话题,是楚武王还是楚文王所为,尚无定论。但通过对现代考古学出土的大量文物进行考证,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楚顷襄王东迁以前,楚郢都的位置确实位于今纪南城。这座曾经的南方大都会,因位于纪山之南,汉以后便被称为纪南城。作为楚国发展壮大的起点,纪南城距楚国早期的经营地区并不遥远,自战国以来,这里一直保持着相对的稳定,见证了20位帝王在此即位。
当我踏入纪南城遗址,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残垣断壁的城墙依然矗立,尽管岁月已将它的辉煌冲刷得面目全非。这个曾经雄伟的城池,如今依旧显得庞大,东西长约4000余米,南北宽约3000余米,城内总面积约16平方千米,是迄今发现的东周时期我国南方最大的一座都城遗址。然而,城内的景象已被村落所取代,显得平整而宁静。站在其间,四周的视野模糊了曾经的边界,宫殿的痕迹更是难以辨认。历史的回响仿佛在耳边低语,随着楚怀王的去世,秦将白起攻下纪南城,顷襄王的逃离,使这座城池随之荒废。
在纪南城东南约两公里的地方,秦人重新建立了一座规模小得多的郢城,作为南郡的治所,延续至汉代。如今,纪南城、郢城遗址与荆州古城从北至南依次排列,仿佛是历史的无情翻页。如果司马迁曾站在这些残破的墙壁旁,他应该能感受到屈原那份对故土沦陷的哀伤与无奈,曾经楚国的辉煌与哀痛。
郢都的失陷带给楚人的冲击首先是心理上的。在秦灭楚之前,郢都曾两次被攻破。春秋末期楚昭王时,吴国出奇兵万里奔袭,在柏举歼灭楚军主力,并一举攻破了郢都,但未能占领楚国的核心区域。在楚人的抵抗和秦国的援兵到来后,吴国最终选择了主动退兵。春秋末期尚处于早期文明的最后阶段,国都尚具有很强宗教性,设有“宗庙先君之主”,是诸侯、天子祭祀祖先神灵以及土神、谷神的圣地。
到了屈原所处的战国时代,历史理性取代了早期文明的宗教性,郢都已经由宗教圣都发展成为行政首都,其宗教神圣性大为下降,但在政治和军事上的重要性却大幅提升。春秋末期,各主要诸侯国都基本完成了从部族国家向地缘国家的转型,郢都也在此时发展成为一个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中心聚落,其周围分布着附属的二级和三级聚落。与春秋时代的贵族战争不同,战国时期全民皆兵,国家和军队的组织力、效率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战争不仅限于贵族和国人,而是波及全体居民。因此,秦人攻破郢都时,所攻克的不仅是一座都城,而是占领了整个核心区域。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员尹弘兵强调:“屈原所经历的这次失败,与春秋末期的那次有着明显不同。”
在司马迁的心中,屈原是怎样的人呢?通过《离骚》和《哀郢》等作品,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屈原对楚王的忠诚与热爱。司马迁对此有着强烈的共鸣,在《屈原贾生列传》中,他塑造了一个忠君爱国的形象。而对子兰,读《史记》的人定会有深刻的印象。子兰是楚怀王的幼子,楚顷襄王的弟弟。在司马迁的笔下,子兰与上官大夫勾结,设计陷害屈原,最终使屈原与怀王疏远。屈原与其他大臣反对怀王出征秦国时,子兰却劝说怀王前去会盟。屈原指责他对怀王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子兰则在顷襄王面前造谣,致使屈原再次被流放。
司马迁在评价宋玉、唐勒、景差时提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他推崇的品德,就是面对错误的君王,敢于直言。屈原与子兰的对比,使屈原那被奸人诽谤的理想主义道德先驱形象,以及孤高的诗人气质,跃然纸上。屈原的死,更为这一形象赋予了悲剧的力量。
然而,尹弘兵认为,司马迁的记述只触及表面,并未揭示楚国更深层的问题。他指出,早在吴起变法时,就已提出楚国的根本问题在于“大臣太重,封君太重”。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吴起在楚悼王的支持下进行了多项改革,但引发了内部贵族的强烈反对。旧贵族极端仇视悼王和吴起,悼王死后旧贵族趁机作乱、围攻吴起,吴起伏倒在悼王的尸体上,然而,疯狂的旧贵族们毫不顾忌楚国“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的严酷法令,乱箭射杀吴起,悼王的尸体也一并被射成了刺猬。肃王继位后追查此事,结果一次性消灭了70多家旧贵族。因此到了战国时期,活跃在楚国政治舞台上的贵族,除屈氏外几乎见不到春秋时代的旧贵族。
吴起变法时所面对的主要问题,最终以戏剧性的方式得到了解决。尹弘兵说:“许多人认为吴起的变法失败,实际上并非如此。”此后楚国迅速进入了上升期,经过肃王和宣王的治理,在威王时期到达顶峰。然而,楚国似乎没有吸取教训,滥封封君的问题再次浮现。尽管旧贵族几乎被消灭,新贵族却重新崛起。在宣王和威王时期,楚国的政治与军事优势掩盖了这些隐患。然而,到了怀王时期,丹阳之战的失败使内部问题终于爆发。尹弘兵强调:“楚国的失败,并非因楚怀王任用不称职的官员,而是内部矛盾重新积累,回到了吴起时代所面临的困局。”
真实的屈原,尹弘兵向我分析道,首先是屈氏家族的一员。战国后期,楚国地位崇高、势力最强的,正是屈、景、昭这三大家族。屈氏在其中,历史最为悠久,几乎与楚国相始终。屈原在楚怀王的宫廷中担任高级官员,既是贵族,又与楚国命运紧密相连。他管理王族事务,系统学习王族典籍,尹弘兵说:“这表明他对楚国有强烈的认同感,并且为楚国的光荣历史感到自豪。”
“屈原的出身,以及他的生活轨迹,都说明,他与楚国的命运紧密相连,无论是从主观的认同,还是客观的事实。”尹弘兵说,屈原亲眼目睹了楚国由盛转衰的全过程。尽管关于他的生卒时间尚不明确,但可以确认的是,他经历了从丹阳之战到拔郢之战的整个历程。随着丹阳之战的失利,楚国的国势急转直下,接连丧师失地,未尝一胜,直至郢都失陷。战争的惨烈程度让人难以忽视,然而更深的痛苦在于政治的失败。楚怀王被秦国欺骗,前往秦国谈判,结果被秦国扣留。《屈原贾生列传》中详细记载了丹阳之战前后屈原参与楚国军政的种种经历,以及最后被贬谪的结局。
司马迁自述早年生活时曾说自己一直“求亲媚,于主上”。这句话,今天听来或许显得与他的形象不太相符,但用在自比“香草美人”的屈原身上,却恰如其分。对屈原而言,失去纪南城不仅是失去一个都城,更是失去了祖先早期的根基。他在《哀郢》中所表达的哀伤,既是对纪南城的悼念,也是对历代楚王经营都城的无奈与愤懑。随着郢都的沦陷,这片土地被秦军占领,昔日的繁华化为乌有。作为一位有责任感的士大夫,屈原目睹国家的衰落以及百姓的苦难,最终选择以死来表达他的忠诚与绝望。
虽然屈原的作品在汉朝时已广为流传。但直到贾谊作《吊屈原赋》,屈原这个名字才第一次被明确提及。学术界曾有“屈原否定论”,质疑屈原的真实存在。秦国灭楚后,秦始皇焚书坑儒,六国的典籍,尤其是楚国的史籍,几乎被彻底焚毁,唯留有一些农业方面的书籍。汉代的学者对屈原的理解,多依靠口耳相传,直至汉武帝时代,淮南王刘安才开始系统收集与研究屈原的作品,因而关于哪些究竟才是屈原的原作,历史上一直充满争议,难以确证。
淮南王刘安是屈原研究的第一位专家。汉武帝热爱辞赋,也曾作《秋风辞》,因此特别欣赏屈原的赋,便请刘安为其作传,也就是注解《离骚》。刘安完成后,递交给汉武帝。这份《离骚传》没有流传下来,但司马迁作为西汉史官,或许见过这份注解,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引述了刘安的观点,而对屈原的推崇之辞,也多源自刘安的评述。
到了西汉末年,文献学家刘向将屈原和宋玉的作品,以及承袭他们风格的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等人的作品汇编为十六篇,称之为《楚辞》。东汉的王逸在此基础上,将自己模仿屈原的作品纳入其中,形成了流传至今的《楚辞章句》的最早注本。
“屈原否定论”的支持者认为,迄今为止,无论是先秦的典籍,还是出土文献,都未能找到关于屈原的直接记载。最早明确提及屈原的传世文献,仅是篇依靠口耳相传的《吊屈原赋》。贾谊生活在屈原之后100年,他的《吊屈原赋》中写道:“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一些学者因此怀疑屈原是汉人所虚构的角色。然而,1977年出土《阜阳汉简》,里面留存有《离骚》残简,年代比贾谊所在的时代更早,证明了屈原确有其人。
贾谊,人称贾生,曾任长沙王太傅,是汉初著名的政论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他的代表作包括辞赋《吊屈原赋》和《鵩鸟赋》,还有政论散文《过秦论》和《陈政事疏》。贾谊崇敬屈原,继承了他的直谏精神。他曾向汉文帝提出许多政治改革的建议。然而,汉文帝听信谗言,逐渐疏远了他,最终将他派到卑湿的长沙去担任长沙王太傅。到长沙后,贾谊沉痛追悼他所敬仰的屈原,不久便郁郁而终。他的《吊屈原赋》记录了屈原自沉汨罗的故事。如今,长沙市的太平街上仍有贾谊故居,供人凭吊,馆内悬挂着《吊屈原赋》的全文。
“贾谊的《吊屈原赋》,是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而赴长沙、涉湘水时,为吊屈原而作。赋文既是吊逝者屈原,又是悼生者贾谊。”华中师范大学楚学研究所原所长、教授蔡靖泉告诉本刊,“贾谊在赋中将屈原之哀与自己之悲相交流,将屈原之愤与自己之怨同倾诉。贾谊痛感自己忠心耿耿,为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而直陈时弊、进献良策,却遭到排挤与贬谪,有似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原。司马迁之所以将贾谊与屈原合写而成《屈原贾生列传》,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精神相通,都是伟大的爱国者;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遭际颇为相似,都曾年少得志。屈原二十出头即任楚怀王的左徒,贾谊也是二十余岁便为汉文帝的博士,深受重用。最终,他们都遭到贬谪,离开朝廷。在中国文学史上,他们并称‘屈贾’。”
汉人对屈原的认识,实际上源自屈原自己的作品。司马迁也不例外,若不读屈原和《离骚》,他如何能够了解屈原的真实面貌呢?然而,《离骚》对屈原本人未过多涉及。人们无法从《离骚》本身重构屈原的形象。所以,当司马迁撰写《屈原贾生列传》时,他对屈原的生平并不十分清楚。他在《史记》中并非只依赖现存的朝廷文献,还广泛搜集失落的旧闻,“考之行事”,力求“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到,自己20岁时南游江、淮,“窥九疑,浮于沅、湘”,但对屈原的叙述却不够完整,夹杂着不少评论与议论,内容显得零散。
蔡靖泉教授指出,“这大概是由于司马迁所见相关资料有限。他或许未能看到有关屈原生平记载的先秦文献,故在《屈原列传》中的记述语焉不详甚至前后矛盾,给后世学者研究屈原带来了不小的困惑。”《史记》是中国最早的通史,采用纪传体,以人物为主。司马迁不仅是史学家,更是一位文学家。他在《史记》的创作中融入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屈原无疑是他情感倾注最多的对象。司马迁借用多方材料,以一种文学化的手法塑造了这个人物。
虽然屈原的诗歌在汉初已经流传,但他的形象直到西汉时期才逐渐丰满。普林斯顿大学的柯马丁教授曾指出,“屈原的形象是一种合成文本的构拟,寄寓着汉帝国文人怀旧的理想和处于转型时期的抱负”。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断塑造屈原的形象,表达各自的情感,刘安、贾谊、司马迁皆是如此。因此,屈原的形象得以代代相传,愈加丰富,成为理想人格的象征,融入集体的文化记忆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为李陵辩护前,司马迁心中依然怀有对汉代统一的美好憧憬,对汉武帝也心存敬意。然而,为李陵辩护的经历让他看清了专制帝王的残酷,改变了他原本迎合权贵的仕宦思想。此后,他的笔锋愈发锐利,开始关注那些与他一样被压迫的普通人,对他们倾注了更多的同情。
关于司马迁长沙之行的主要目的,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的副研究员王准认为,是为了追溯古人的足迹,目标直指屈原。至于屈原是否因贾谊而被司马迁所熟知,王准表示,司马迁曾任太史令,接触过大量宫廷藏书,因此对这些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应该十分熟悉。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很可能早已读过屈原的作品。然而,这次访问汨罗江才是他与屈原的真正相遇,正是在这次凭吊中,他深刻感受到屈原的存在,产生了深远的触动。
在蔡靖泉看来,汉赋是“拓宇于楚辞、扬厉于楚赋”的产物。东汉的王逸也是楚人,他不仅曾任校书郎,还官任侍中,侍从皇帝而能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王逸对屈原理解深刻,是汉代最有成就的楚辞学家和杰出的文学家。他曾赞叹“屈原之词,诚博远矣”。自屈原去世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词造赋”,无不祖式屈原,“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王逸的评价正是对屈原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的中肯说明。蔡靖泉教授指出,“汉代是文化大融汇、大整合、大总结的时代,如果说其典章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政从秦制’,那么可以说其文学艺术则是‘文尚楚风’。”
事实上,汉朝的宫廷与楚国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刘邦和项羽都是楚人,许多功臣也出自楚地。秦末流传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说,虽是预言,却深刻反映了楚人对秦朝的仇恨与反抗意识。在刘邦和项羽起义时,张楚政权对他们给予了支持,项梁与项羽还从民间找到楚怀王之孙,并拥立他为王,被称为“楚义帝”。因此,楚国的文学形式能够延续至汉,在情理之中。屈原的再发现,不仅仅是贾谊或司马迁个人的功劳,而是汉代对楚文化全面重新认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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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主任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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