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师不再是铁饭碗,你还会卷教资考试吗?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1-01·阅读时长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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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不能公平对待教师,就不能指望他们能教育好下一代。
很多年轻人读研,有意无意间都把“当老师”看作既是内心向往,又是最后托底——如果你想一生致力于研究,那能进入学术殿堂当然是梦寐以求的,而对那些求安稳的人来说,老实说当下除了考公,还有什么比教师更好的选择?
但现在这一点也正在迅速成为往事。近日,教育部发文《清华大学大力推进高水平思政课教师队伍建设》,重点之一,就是提到“实行教师退出机制”。虽然这看起来只涉及思政课,但2024年2月,天津理工大学建立的教师转岗退出机制就面向所有教师,教学、科研能力“双弱型”教师须让出岗位,竞聘转岗。
《追光的日子》剧照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2008年,华南理工大学就推行了教师“末位淘汰制”,连续两个学期排名最末尾5%的教师,就可能遭暂停开课资格、转岗。对一些“青椒”(青年教师)来说,本来就没有“铁饭碗”一说,只有面对“非升即走”的无尽压力和煎熬,其处境甚至比普通打工人更苦更没有保障,只要出不了成果就得卷铺盖走人。
不止高校老师如此,中小学也一样。在过去这一年里,北京市丰台区、天津市西青区都开始探索在中小学建立教师退出机制,打破“一聘定终身”,要让人员“能上能下,能进能出”。浙江宁波、贵州贵阳、山东平阴县等多地前两年就已经悄悄开始试点中小学(幼儿园)教师退出机制,一旦全面推开,哪怕是在编的一线教师,一觉醒来发现丢了饭碗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这本来也不必意外,毕竟教育也是一项社会公共服务,必然要跟着社会的需求发生变动。近十年来的少子化趋势已日渐明显,曾经很难进的幼儿园都苦于招不到学生,一些偏远乡镇的小学都在不断撤并,这迟早也要向上传导。
《少年派》剧照
以吉林省为例,大学扩招刚开始的1999年高校在校学生仅13.96万人,到2020年增至72.70万,专任教师人数也从15166人增至41447人,教师的任务倒是更重了,但问题是同期的小学生人数下跌了一半还多,从260.38万降至118.75万,小学教师也从152052人减少至88281人。东北是这些年人口流失、老龄少子化的最严重地区,吉林的高等教育又可说是东北最发达的,可以说其状况相当具有典型意义,接下来各地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
想来也是预见到了这一点,去年夏天,上海对中小学教师进行摸底考试,乍看是在考核专业素质,但许多教师也都心知肚明,这恐怕就是在为分流做准备:要是孩子不断减少,那学生都没了,还需要那么多教师吗?何况公立学校的在编教师都是吃财政饭的,如今财政又吃紧,那现在不顺势而为精简机构,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学教师的状况要更复杂一些,至少国内高校现在对教师的考核普遍重“科研”而轻“教学”,老师能多发论文,比课堂上教得好更重要。不仅如此,国内大学这些年的竞争机制,与教育市场化不无关系——高等教育已经不是九年义务教育,而是面向学生提供的一项服务,甚至一些大学生也自视为购买了服务的消费者,在这种情况下,各高校逐渐变得像是“市场竞争中的企业”,要考核KPI(高校排名、论文数量等等)、要看效益产出,导师也因此成了“老板”,既然如此,那不合格的打工人还不能裁员就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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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教育领域“打破铁饭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但水底下实际上有着盘根错节的成因,只是诸多因素最终都指向这样一个结果。不管怎样,“教师退出机制”看来是大势所趋,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件好事吗?
一直以来,这都被看作是必要的改革:引入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打破“铁饭碗”,这有什么不好?让不胜任者离开,能者留下,这样才能激发不断向上的动力,最终落实“建设高水平的教师队伍”。
不久前,上海一位在编教师被清退后,上网发文叫屈,同为教师的一位在了解其状况后点评说她“教学质量不佳,中等偏下;平时又不搞点学术研究”,那只能是“犹如案板上的鱼,等着被宰”。结论是:“职场还是要有点危机意识,培养一项‘硬本领’,大浪来袭前,要保证自己不会溺水。”
这么说当然也不无道理,说实话,被清退的,多多少少身上总能找到点毛病。这也是很多人支持“打破铁饭碗”的出发点:根据绩效原则,“谁行谁上”,让那些干不好的人下来,本身就是在激励那些干得好的人。不过,这就意味着公平的评价机制极为关键,否则就可能出现一种扭曲的状况:“谁不会来事谁走”。问题是,往往越是那些专业素质高的人才,越不会或不屑于“来事”。
引入必要的竞争机制当然没错,但有一点时常被人忽略:那些被考核的人,有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和充分的权利保障?如果什么都无法保障,风险只能全部自行承担,那最终就只能靠自己有“危机意识”和“硬本领”,要是你做不到,就得不到同情,因为那仿佛都是你自己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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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逻辑在我们社会相当盛行,很多人视为天经地义,但这么一来,教师与其说是教书育人的“灵魂工程师”,倒不如说更像是文凭工厂里流水线上的打工人。你不能既把教师这份职业说得如何神圣,指望有奉献牺牲精神,同时又把这份职业“去神圣化”,那身在其中的人难免感觉腹背受敌。
公平地说,这也不是国内首创,美国的高等教育经历这样的市场化至少有半个世纪了。《学历之死》一书认为,美国大学教师虽然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劳动力,但大部分的在职教师其实只是“某种形式的合同工”,这些被冠以五花八门头衔的临时教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根据课程或学年需求得到工作,不保证长期聘用,报酬常常少得可怜,且不享有任何福利待遇。文雅的措辞使人们越发看不清事实的真相,我们不妨直截了当一些:大学教师的工作,本质上变成了一份‘零工’(a pickup job),就像给优步(Uber)当司机,或是在‘跑腿兔’网站(Task Rabbit)接单一样,本质上毫无区别。”
问题是,教师这份职业毕竟和打零工接单不一样,很多人之所以投身其中,确实是出于对孩子、对教育、对学术的热爱,而当他们发现自己被无情利用时,难免感到幻灭,因为他们所热爱的集体,并没有回应他们的深情。到头来,一些教师会发现自己卡在其中进退两难,他们在一个无人施以援手的境地里艰难前行,差不多只能靠“用爱发电”,有的甚至陷入抑郁。别的不说,这样“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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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说不要改变,而是说教师像所有的劳动者一样需要尊严和权利保障,高素质的专业人才尤其需要健全的机制,否则“打破铁饭碗”的结果,就有可能不是“优胜劣汰”,而是这一行的劳动条件不再足以吸引到那些优秀的头脑,当他们有更好的选择时,不用等你清退,他们自己会走。关键就在这里:如果我们不能公平对待教师,就不能指望他们能教育好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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