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50岁的妈妈找工作，她终于理解我的困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1-10·阅读时长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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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读者：凌鹿露
妈妈今年刚好50岁，从我上高中之后，她摆脱了全职主妇无穷尽的任务，在我们本地较大的一家商场内做导购，先后待过童装、厨具、家电专柜，最后待的，是珠宝钟表专柜。她自认是个非常不错的销售，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我们这个工资低、消费却不低的三四线城市，妈妈销售提成高的那些个月份，几乎月月工资上万，还因为突出的业绩和能力做过副店长。
几个月前，妈妈所在的专柜由公司做出了撤柜的决定，与此同时，商场内部也经历了一轮大变动，重装升级，不少品牌入驻和撤出，几乎没有缺人手的专柜，要么就是需要年轻人的专柜说妈妈的年龄不合适，妈妈一时之间无处可去了。
最开始，妈妈还怀抱着比较大的信心，觉得即使自己年龄是劣势，但有这些年积累的工作经验，还有领导和同事会帮忙留意介绍，再加上她的形象在同龄人里也是偏年轻好看的，总归能找到下一个去处。
《我的前半生》剧照
第一个月没有好消息传来、第二个月眼看着也没有时，妈妈开始有些着急了，她让我帮忙写一写简历、润色工作经验，在各个招聘软件上求职，我也帮着她筛选了一批比较有可能性的销售岗位，一个个沟通询问下来，效果并不太好，至少并不如妈妈自己的人际关系网介绍来的岗位要好。那段时间，平时很少用到招聘软件的妈妈频频吐槽，如果对面一直未回复，她就说肯定是根本不招人，挂着岗位骗人；如果对面有年龄要求却不事先在岗位描述里标明，她就说工作人员太不专业了；如果看起来明明是她能胜任的岗位，却一上来就拒绝了她，她必定要狠狠批评一番再表明自己根本不想去，大有“此处不留娘，自有留娘处”的气势。
我觉得好笑、又佩服和欣赏她的态度，以致于我安慰她的“我当时找工作投简历的次数比你多多了，被拒绝了好多次呢，很正常的，这个不合适而已”显得力量一般。
毕业之后，我考研失败，因为父亲生病又有一年时间没参加工作，现在想想，那时候如果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的情况请网友出主意，一定会被部分出于好心的网友劝阻“你怎么敢的呀！刚毕业就空白期这么久”“再找工作就废了，简历都没法写”……幸运的是，父亲好了起来，我跌跌撞撞，总算是走向了一个有光的出口。
《全职高手》剧照
毕业一年半后开始找工作，起步非常艰难，普本文科女生加上空白的工作经验，让我在求职时的姿态有些小心翼翼和卑微，某天面试一家律所的外宣岗时，面试官非常直接地说我23岁年纪已经大了，还没有工作经验，很难找到工作，让我提前准备的作品也没得到任何评价，面试就草草结束了。
我走出那家律所，接到妈妈的电话问我面试结果，长期照顾病人的压抑和频繁被催促赶紧找工作挣钱的压力让人崩溃，那天我在北风里哭了很久，很想逃开生活中的一切。
那段最难熬的时间过去后，在记忆里留下淡淡的伤痕，我后来对妈妈的大把“无论发生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宽慰，对她作出决定表示的支持，其实都是我自己最想得到的，她参与着我“把自己重新养一遍”的过程。
第三个月，妈妈找到了一份珠宝导购的工作，她长出了一口气说：“终于可以跟我那帮同事们说我找到工作了。”然而，在约定的入职日期前两天之前，人事突然通知入职取消，理由是有了更合适的人选。当然，妈妈很生气，拉黑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又过了几天，她告诉我，她准备去上班了，人事又打电话联系了她，说岗位仍然空缺，希望她能尽快来上班。
《凡人歌》剧照
鉴于一开始就这么不顺，我试图劝妈妈再找找，未果。在这家专柜，妈妈出了两天勤，期间对她的安排是待在专柜学习主营产品玉石翡翠的相关知识，并未要求卖货，可两天之后，人事却提出她“没有足够的销售热情、不太适合本专柜”，两天试岗是无薪的，只发了一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搜刮出来的陈旧装饰品。
短暂的入职失败后，妈妈更频繁地让我帮她找找合适的活儿，我也花了很多时间去找，并且仍然先把目标锁定在商场导购上，问了一圈又一圈下来，年龄确实是一个大坎儿，而且在招聘软件上更难跨越，效率和效果都大大不如熟人介绍；在妈妈的意愿下，我也找来一些其他岗位看了看比如快递分拣、入户保洁、仓库保管、便利店店员等等，从积极程度上，我看得出妈妈心里还是想做她熟悉的销售工作，便提议一边托熟人继续帮忙留意，一边自己也不放弃，网上沟通没那么顺畅，还可以现场沟通。
说干就干，趁着逛街的时候，母女两人收集了不少招人的店铺信息，经过一番筛选，选出了三家可能性较大的，直接上门自荐。
第一家是超市冷冻生鲜柜，超市就在妈妈之前工作商场的地下一层，不仅环境熟悉，而且能跟之前一样通勤特别方便，这个岗位对年龄要求也比较宽松，是妈妈最有信心获得的一份工作。毕竟，从商场到超市，已经是一种“降级”了。
到柜台找到负责人一问，对方先是磨磨蹭蹭了一会儿，问了妈妈之前的工作经验，也不直接说有没有下文，最后才说需要一个男促销员，妈妈给我转述的时候还是非常不理解，她会做饭，有力气，有经验，坚信自己天天逛超市，在超市干起活来也一定如鱼得水。然而尽管她表明自己的各项优势又争取了一遍，招聘方的态度依然明确，他们确实需要一个男的。
人不管多大年龄，都会有被自己的认知局限住的时候。在妈妈过往找工作的经验中，从来没有因为性别被拒绝过，这还是第一次，恰恰以此为契机，我发现她开始理解，女性在求职时遭遇的困境和歧视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开始相信，我被催着考公时说因为学历、专业和性别只能在三不限里做选择是真的，我去应聘文秘岗时人事说优先考虑男生也是真的（因为觉得男生驾驶技术更好），我曾以为她会永远让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所以这份迟来的相信已使我很惊喜，那些每次讨论都会吵起来的话题，渐渐有一部分变得可以像朋友那般沟通了。
第二家是一家新入驻本地的知名连锁快餐品牌，开口先问了年龄，然后问社保怎么交的，交了多少年，妈妈如实说了（满打满算有五年），人事立刻说那就不太行了，因为公司给上五险一金，这个年龄还没交满的话那公司很不划算，之后又聊了几句，基本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搞定社保，那可以过来试试工。
还没走远，妈妈便连连后悔没有早点交上社保，刚出来上班时，第一家公司跟她说，公司必须医保和社保一块上，她的年龄现在才开始交，交不满年份太不划算，便建议她干脆别上社保了，会以每个月工资多一两百的形式返给她，妈妈也接受了。
我则说：“嗨，没事儿，就算从第一年开始交，到现在也交不满”，当家庭主妇的那些年同样没有人为妈妈缴纳保险，“眼光短浅”并不能单单算作她自己的责任，后来她也总习惯性认为多发一两百比交社保更好，因为她从不听我的意见我不知生了多少气，却在看着她真的怪自己不聪明时，气便一下子消散开了……
第三家是另一间家附近商场的女装专柜，因为急缺人第二天就让妈妈去上班了，在这家专柜妈妈一共做了十几天，同事间抢单的情况非常严重，即使顾客进来先找的是她，也会被其她导购直接拉走，一个不落，妈妈连着一周没开过张，最后直接发飙对着店里其他人嚷：“等会儿来的顾客就是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这才卖了第一单。
但在这么压抑的氛围里上班，据妈妈说肯定要天天骂街，满脸长斑，于是她宁愿少拿几天工资，忍受不到提前预留招人时间就提了离职。
《星辰大海》剧照
再次入职失败，我们母女二人的相处时间又多了起来，有一天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时，妈妈感慨：“你会越来越好，而妈妈只会越来越差。”
我知道，妈妈所说的差，很大程度上指的是衰老带来的各方面不可抗拒的力量流失；但她说的好，我却一时不能懂，在她那里，我极少得到认可，尤其是毕业之后参加工作晚，找到的工作和工资又不尽如人意，在生活多姿多彩的同龄人之中，是羞于被提起、更羞于被比较的。
护理爸爸的日子里，我会在空余时间写小说，有时在病床边也写，生怕灵感断掉。妈妈在麻木和疲惫的间隙里偶尔看向我的屏幕，问能挣到多少钱，在我说了一个很小的数字后她嗤笑：还不够费劲的。
几天前，妈妈路过正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我，又问起相同的问题，她有些笨拙地夸赞我：“不错、真挺厉害的、我闺女真挺厉害的……不出屋门就能挣这些，妈妈每天站那么久也就挣这些……”，我笑笑，另起了话题。
在新的身份下，我仍旧是个普通人，我想，妈妈只是在不算早也不算晚的一个时间点上，开始认真地理解了我的平凡，或许还有她自己的平凡，生活还是要继续，就这样踏踏实实地走下去，未必走不出一条平凡人能走好的路。
排版：布雷克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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