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千
01-21·阅读时长10分钟
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没想到我再次读起《追忆似水年华》,已是在15年之后。
我的生日在年初。刚进入2025年,我就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一套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一套七卷本的巨著,单手拿起来颇为吃力,要双手捧着才能放在书架上。
这套书的装帧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丝毫不同。拿起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手掌摩挲浅蓝色的绒布封面,感觉颇为舒适。随手翻开书,一眼便读到这个曾经熟悉的名字:斯万先生。因为从来没读到过第二卷,对我而言,斯万先生几乎算是这部名著的唯一主角。多年后再次见到这个名字,当年捧读这本书的感觉一下又变得清晰,恰如普鲁斯特在多年后又品尝到玛德莲小蛋糕,让他的意识又回到少年时代——我的意识也一下回到了15年前,那正是我上一次读到斯万先生的故事的时候。
场景从一个冬日午后的客厅转到了一个潮湿夏夜里的大学宿舍。这间大学单人宿舍名义上在一层,实则是在半地下,若从街道一侧进入要先走下半层楼梯才能进门。宿舍的另一面则是临河,白天在宿舍里就能听见河水和人们撑船的声音。流经我窗外的大约是整条河水流最急的一段,从这里流过后会在前面转个圈,围出一个岛来,然后又继续向前,从城市的中心穿过——这个城市和这所大学都因为这条河而得名。正是因为离河水太近,我的宿舍里总是潮湿,衣服永远晾不干。我常怀疑宿舍地面还在河面以下,说不定哪天河水就会透过泥土无声无息地漫上来。
在这个英格兰的夏夜里居然还有着一丝寒意。宿舍里光线昏暗,只有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房间本来就不大,摆上单人床、书桌和衣柜等必不可少的家具后便只形成一条通路。我没坐在书桌前,而是在宿舍里这条唯一的通路上走来走去。这时的我也丝毫没感到室内暗自侵袭皮肤的寒意,只是在心里不断地想着两个名字。而这两个名字带给我的不仅有烦躁、胆怯,甚至还有一丝的愤怒。
当时我来到英格兰留学已有两年时间。刚在一所大学里获得了一个学位,又搬到这所更有名的大学,即将开始博士研究,不得不说这是我生活的一个重大转变。不过还有一个更重大转变即将发生——我的女友也将来到英国,去“那一所大学”进行博士研究(在英国,这两所大学互称对方为“那一所大学”)。在国内时我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异国恋两年之后两人即将团聚,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在和女友分处两地的时间里,我的心又飘向了别的地方——这听起来不过是个不知在多少人身上发生过不知多少次的庸俗故事。只不过这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个庸俗故事会对我造成怎样的影响。
如今充斥在我心里的是“她”。我初次见她,也是在“那一所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个大学城,一个当地朋友带着我在城里四处逛,恰好赶上一个学院的学年开学仪式。我在一群穿着黑色学袍的学生中一眼便发现了她。她和一群中国学生站在一起,在学院古老的院墙前合影。那天一直闹哄哄的,我没什么和她聊天的机会,不过在离开后我还是通过社交网络找到她,并和她成了“好友”。而后从网上聊天到互发短信,直到打电话一直到深夜……
即便我已经开始逐渐沉溺在和她越来越频繁且密切的交流之中,我仍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段“关系”:一方面,我们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通过信息和电话,我几乎是以现场直播的方式“经历”了她与前男友的分手,之后又陪着她通宵聊天,以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另一方面,我们始终只见过一面。她一直拒绝我去看她的请求,也不愿来我这里。于是我们始终隔空交流。在夜里,有时我会在电话中轻呼她的名字,有时通话的两人干脆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而即将发生的转变和即将开启的新生活让我既没有勇气面对,也没有能力解决,因为我已经没有勇气承认现在国内的女友仍是我最爱的人。我在宿舍里来回走动,只是越来越确定现实已经无可逃避,最后只得半躺在床上,拿起书架上的一卷《追忆似水年华》,希望能逃避到百年前的文学世界里。这套书是我让国内的朋友帮忙寄到英国来的。为了排解未来几年的寂寞,我选择的中文书大多是些大部头。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和一套五本的《倚天屠龙记》在书架上毗邻而居,在书架下层还摆着《傅雷家书》《西游记》和余华的《兄弟》。
正是在这个夏夜,我第一次读起《在斯万家那边》。一开场,普鲁斯特以他特有的繁复的文笔,用几十页篇幅讲述他由失眠引发的对童年的追忆,对我竟产生了疗愈般的作用,让我逐渐稳住了心神,进而跟随作者开始逐渐走进斯万先生的情感世界。只不过,这时的我还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感情,无法对斯万先生的情感波折真正地感同身受。只有在十多年之后,当我也从这段自以为是的爱情中走出来,我的回忆也开始与时间进行注定失败的对抗时,才能真正地理解斯万先生。
这场最终令斯万先生沉沦且丧失自我的爱情是以波澜不惊的形式开场的。多年来游走于法国上层社交圈的斯万先生一开始对于处心积虑与其结交的奥黛特并无太大的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奥黛特的外形并不令他满意:“奥黛特的外形并没有令他惊艳: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轮廓未免太鲜明突出,皮肤未免太纤细,颧骨未免太高,脸蛋未免太瘦长。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仿佛在自身的重量下往下低垂,压着脸上的其他部分,使她总显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绪不佳。”
这段爱情故事的缘起,对于这时的我来说,还完全无法理解。一个成熟冷静的男人,如何会一步步地失去了自己的冷静、算计和审时度势,最后竟然陷入到不可自拔的境地?正如作者写的,“他也早就过了为爱痴狂的年纪:他已经接近看破一切的岁数,懂得满足于为爱的乐趣而爱,并不太要求对方的爱;但是这种心心相印虽然已经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是爱情必然追求的目标,却依然还跟一些概念联系得如此紧密,还可能在爱情没有萌发之前成为产生爱情的根源。”
这时的我还只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爱情必须在一开始就被点燃,哪怕最终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我对她便是一见钟情,却几乎忘记了我在国内时对于初恋女友同样也是一见钟情。我不仅陶醉在自己的一见钟情之中,还陶醉于近百年前在这所大学生活过的一个中国诗人的爱情故事里,全然忘记了这个故事所引发的一地鸡毛和它悲剧性的结尾。
那么,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普鲁斯特这样描述爱情在产生时那惊人的一瞬:“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有时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我们这会儿乐于与之相处的那个人,她的命运就算是定了,我们从此爱的就是她了。在这之前,她是否比别人更合我们的心意,甚至仅仅是跟别人同等程度地合我们的心意,这都无关紧要。”或许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无论是斯万先生还是我自己,我们体内的理性便开始屈服于激情,进一步便开始有意识地放弃自我,以陷入自身情感的激荡之中。
不知道算是坦诚还是懦弱,我终于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在电话里将这一切向还在国内的女友坦白,换来的是她长久的沉默。一连几天的沉默让我越来越担心,毕竟女友在国内已经安置好一切,也放弃了许多。她来英国不仅是和我团聚,也是一个难得的进入顶级大学进行研究的机会。我开始担心她在一时激动之下放弃自己两年来的努力。在另一边,我也在电话里向她告知了自己的坦白。她不理解。她认为我们之间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该对女友做任何的坦白,以至于平白惹出事端。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有没有背叛自己的感情?我一时有些恍惚。如果那个让我神魂颠倒的人告诉我,我们之间根本毫无瓜葛,那么我所爱慕、所沉迷的究竟又是什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荒唐的单相思?
当我对自己的爱情感到迷茫时,斯万先生对于奥黛特的感情在一瞬的激情过后也发生了变化。奥黛特那张本不太俊俏的脸孔,与他心目中的艺术形象结合在了一起。“现在他看待奥黛特的脸就不再根据她两颊的美妙还是缺陷,不再根据当他有朝一日吻她时,她的双唇会给人怎样柔软甘美的感觉,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他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联结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地表现她的特性的肖像。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相像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一个原本活生生的女人,在激情的烘托下,已经不再是一具肉体,而是一个艺术的符号。奥黛特成了斯万先生心中完美的标准和爱情的象征。
新学年开始了。女友终于还是来到了英国,她希望给我个机会,也希望我们能面对面地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相隔两年之后,我们在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新鲜的生活冲淡了之前的一切。我们分别在两个大学城里。这两所大学的距离虽然不太远,交通却不算方便,只能每周乘三个半小时的大巴在英格兰的乡间小路间往返。我往往还没到地方,就已经因为晕车在大巴上呕吐不止。
我和她暂时断绝了联系。一切看上去都变得明朗起来。不过我心里明白,事情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容易。一方面,女友和她如今不仅同在一所大学,两人每天还都在同一个实验楼里工作,她们早在见面前就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另一方面,我也从来没能忘记她。和她断绝联系只能让我对她的想念和沉溺更严重。
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我又到了那一所大学。走在大学公园的草坪上,当我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只母鸭带着一对小鸭子走在池塘中的荷叶上时,女友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最想见的那个人来了。”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她正迎面走过来。那才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眼神交错,三个人表现得若无其事。我们擦身而过,什么都没有发生。女友之后也再没就此提起过一句。不过就在那一刻,我对于自己情感的未来已经全然清晰。
之后我和女友的见面逐渐减少,最终还是渐行渐远,在一段时间后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分手。所幸我听说女友的研究进展顺利,只不过在女友博士毕业后我们还是断绝了一切联系。我和她后来大约还通过几次电话,语气越来越客气,也可以说起各自生活中的琐事。她甚至还向我倾诉过情感上的烦恼,自从和上个男友分手后,就再难找到合适的对象……
激情无法统治爱情,时间才是一切的主角。曾经主宰我生命的激情,曾让我辗转反侧的两个女人,最终都远离了我的生活。我逐渐归于平静,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大多时间里我在宿舍和实验室两点一线间活动,每周有三个早晨,我会在天没亮时去河面上练习赛艇;休闲时我会在另一段河面上撑起一根长篙……“那一所大学”终究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再次读起《追忆似水年华》已经是在15年后。在我重温斯万先生与奥黛特的故事时,和书中人物一齐回到我的记忆中的,是那两个曾经出现在我情感世界中的女性角色——在回忆里,我竟一时难以分辨她们和文学人物之间的区别,都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老友的亲切感。
在这个暖冬里,三九天里的午后阳光毫无顾忌地照进我的客厅。我拉上窗帘,换一个更适合阅读的姿势继续重温斯万先生的故事。我终于理解了斯万先生的感情,也终于理解和原谅了当年的自己。或许当年在大学公园里三人交错的那一瞬,我和她的那第二次见面,我居然对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人感到如此的陌生,心情是如此冷淡,一切就已经变得清晰。我终于明白,曾让自己无法自拔的,无非是我心里的一个幻象。为了让自己爱上这种虚幻,我又一步步地丧失掉自我。正是在情感的空虚之中,在匆匆的一瞥之下,我让自己爱上一个自己在心目中营造起来的完美形象。我将这形象奉为爱情的目标,让自己失去了现实中的恋爱,又把自己献祭给这个形象。
或许只有两个独立且真实的个体才能承载起真正的爱情。唯有如此,当激情的浪潮退去,还能有两个真实的自我去承载所有的不堪。而当一个人自己爱上自己心中的幻想,往往只能以自我的迷失以及一个悲剧性的结尾收场。正如斯万先生在完全被奥黛特所支配,开始感受到巨大的不幸时,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因为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正是在这时,爱情变成了一种需要被克服的病症。也只有在15年后,我才有勇气说,我以失去初恋和长久孤独的代价,终于克服了爱情这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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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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