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重穆。说起茶最早的型态，不知道大家会想到什么？如果在外头听过相关课程，或者对茶感兴趣会读读茶书的朋友，应该会回答“腌菜”。没错，就现在已知的信息，茶树在西南地区、中国边境线内外的一些少数民族或土著，确实是把茶腌渍起来作为一种食品的。不过这个说法，可能有些朋友会认为难以接受，他们可能会从文化史的角度，更加站队茶最早应该是作为药物来使用的，因为“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尽管这句话是后来编造的，人家说的“毒”也不是吃了会中毒送医院洗胃的那种毒，而是说本草自带的偏性。但现在也有医生会警惕患者，吃药的时候不能喝茶，怕茶会解药或者干扰药性。那么，这些到底是不是茶最早的型态呢？

茶的最早型态是什么？

在茶文化界有关于茶的起源，比较有名的是唐代樊绰《蛮书》的“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樊绰是何许人也？这就需要大概说一下当时的背景了。晚唐懿宗朝的时候，南诏国出兵攻打安南，南诏的位置差不多在现在的云南，包含一部分缅甸和老挝的地界，安南就是现在的越南，而樊绰是当时安南经略史蔡袭的幕僚，负责搜集南诏国情报的工作。后来南诏攻陷交趾，蔡袭全家战死，樊绰的家人和奴仆们也全部陷没，只有樊绰本人在城池陷落时携带着印信从水路游泳逃脱，得以回到大唐。至于樊绰本人到底有没有真正进入到南诏国境内？从当时的对峙形势和樊绰书中的叙述来看，大概率是没有的。他《蛮书》所记载的关于茶的情报，很有可能只是调查研究辗转获取的。

“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这里的银生城界诸山，大家可以理解为是现在云南普洱茶产区，主要是西双版纳这一带。当时的特点是什么呢？“散收”而且“无采造法”。散收就是散的，为什么樊绰要特别强调散收呢？因为唐代主流的茶是压成饼状的，中间还要打个孔，可以串起来的。从唐人的角度来看南诏的茶，有可能会认为“散收”有点不伦不类。后面他又说了“无采造法”，意思是没有啥采摘或加工工艺。各位要知道，樊绰在安南当幕僚的时候，距离唐德宗开始收茶税，又过了大概80年的时间，也就是茶这个产业在唐王朝的发展，已经有着相当的积淀了。这个时候用唐朝文明的高度去看西南边陲的南诏国，怎么看都入不了眼一样。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知道，当时南诏对茶叶的利用相当简单，其实也不只是南诏国，后来英国人查尔斯．布鲁斯兄弟1823年在阿萨姆发现的，当地的景颇族土著利用茶的方式也差不多是“无采造法”。简单来说，茶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种食物，而且是一种没什么加工工艺、或者说加工相对原始粗放简单的一种能吃、或者能煮水泡水喝的树叶子而已。

中国人开始把茶当作"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过《蛮书》的时间其实已经比较晚了，放到中华文化的框架当中来看，茶早就脱离了简单的食物的范畴。茶真正独立作为茶进入中国人的世界，时间并没有很早，不像有些说法一样动辄三五千年，动不动就回到神农的时代。我们从可靠的材料来研判，中国人开始把茶当作茶的信史，应该是汉末三国时期，这边更详细的考证比较枯燥，我们就不展开来说了。

比较值得注意的文献是西晋杜育的《荈赋》，为什么说当时的人开始把茶当茶了呢？因为《荈赋》写到茶的生长环境是“灵山惟岳，奇产所钟”，茶树长在很灵的地方，而且是个奇产，神奇的、奇妙的物产。“承丰壤之滋润，受甘灵之霄降”，只是长在很灵的地方还不够，还要有大自然的各种滋润，土壤、雨雾等等的条件缺一不可。这里的“甘灵”，灵是神灵的灵，而不是上雨下林的霖，如果不是原始文献有误，这两个字的差别也能表达出茶这个物产的特殊。

茶为什么这么早就能被中国人所重视？

接下来是“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茶为什么这么早就能被中国人所重视？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是农业民族，农业民族最重要的是什么？农耕，农耕对吧。所以中华民族的历法阴阳合历，阳历有二十四节气，说白了这二十四个节气讲的就是农时，和农业、和土地，甚至和人的劳动是强关联的。您想，再过去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时期，吃饱饭都有问题了，谁有心情搞茶？偏偏茶这个物产就不与粮食争时，也不与粮食争地。当时的人是什么时候采茶？“月惟初秋，农功少休”，采茶的季节是在秋天、初秋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的农事比较不忙了，农功少休，差不多进入休息的状态了，大家的心态也都比较好了，然后“结偶同旅，是采是求”。大家结伴、手拉着手进山采茶去了。您看，这样的画面是多么的美好，不像现在大家都要抢春天的第一口鲜，而生产厂家为了这春天的第一口鲜拼了老命，各种科技狠活催芽剂往茶树上招呼，也赶着收割这些抢着要第一口鲜的韭菜。整个性质都变了。

《荈赋》也提到了当时的人对茶的功效总结，就是“调神和内，懈惓慷除”。前面提到茶的生长环境、采摘时节等等，虽然可以体现出茶不与粮食、或者说普通农作物争时争地的独特性，但真正能让它脱颖而出的，能够让人对它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功效“调神和内，懈惓慷除”。“调神和内”字面意义很好理解，而“懈惓慷除”呢？这里的“懈”是竖心旁一个解除的解这个字，懈怠的懈。“惓”是竖心旁一个内卷的卷，“慷”也是竖心旁，旁边一个健康的康，这三个字都是竖心旁的，一看就知道是和心理状态相关的。简单来说就是懈怠、心累，还有抑郁、激愤，当时的人认为茶可以用来解除这些负面的心理状态。当然现在有些茶叶健康的研究，也得出类似的结论了。所以茶在当时就被定义为一种特殊的饮品，它有药性、有药理作用。甚至不是只有药性，还带有某一些难以理解的神性。

茶的神性是怎么来的呢？

那么，茶的神性是怎么来的呢？现在很多人喜欢用“袪魅”这两个字来说茶，认为茶的世界当中充满了魑魅魍魉，这个我不否认哈。但是，当我们排除掉当代这些魑魅魍魉的无稽之谈，您会发现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它会出现“神性”或者披上一层神秘色彩，还真是其来有致的。

讲茶的神性讲最多的，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时候的茶刚进入信史没多少年，换句话说，这时候的茶才真正被中国人当作茶来利用，也以把它当作是一种新兴的饮品，而且摆脱了简单的食物的范畴。也是在这个时候，茶开始有了文化史上的意义。这边有个关键词，就是魏晋南北朝。魏晋南北朝时期，整个神州大地上简直乱成一锅粥了，别的不说，政治大多数是昏暗的、社会是动荡的，老百姓的幸福感大概率是极低的，而对于有追求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样的大环境肯定是极其昏暗的。所以当时的读书人嗑药、到处乱叫、裸奔，用放浪形骸来对抗时代的黑暗，来发泄思想上的痛苦。

而茶有“懈倦慷除”的作用，正好对应上了时代的需求。痛苦了、难受了、抑郁了，喝点茶心里会舒服些。再加上当时的茶是妥妥的山林之物，还要长在自然环境特别好的地方，这有点像是自然崇拜，天然地就让人认为这东西不简单。当时有个故事，在宣城这个地方有个人叫做秦精，有一次他进山里采茶，那个时候的茶不像现在人工种植的茶园，都是散落在林子里的。秦精采茶采着采着，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毛人，秦精瞬间吓傻了，这个大毛人啥都没说，就抓着秦精的手往林子深处走，秦精心想这次要交待在这儿了。没想到这个大毛人带他找到了一片大茶树，有没有发现又是“大茗”的意象？秦精本来就在采茶，一下子看到这么大的茶树高兴坏了，马上扑上去接着采茶，而那个大毛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秦精采茶采着采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毛人又回来了，不是回来检查秦精的工作，而是带了一些甘美异常的橘子回来了，还把橘子分给秦精，相当的友善。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首先是大毛人，大毛人是个怪物，一般来说这些奇怪的生物是带给人恐惧的，甚至是吃人的，但这个大毛人却相当友善，还会带秦精去采品质更好的大茗。这可能映射出当时时代的压抑，台面上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人模人样却不干人事，还不如躲近山里跟怪物相处来得安全。第二是大茗，就是大茶树。大茗的意象在当时是被普遍使用的，甚至有记载服用大茗可以直接生出羽翼，直接羽化成仙。羽化成仙很可能也是知识分子对脱离这个黑暗社会的一种期盼，虽然肉身不见得能做到，但精神可以。而能够帮助人达到这种状态的，普通的茶还不行，只有老林深处的大茶树。

“野生茶”喝起来什么感觉？

可能友朋有听到这边会觉得不可思议，啥茶有这么奇特的功效？那个时代的茶和我们现在的茶是一个东西吗？

从现在的茶树分类学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需要仙人指路才能找到的“大茗”，和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采到的茶树，还真有可能不是一个种的。一般来说，现在的茶是山茶科、山茶属的植物，山茶属里头又可以细分出茶组植物，分组的组。茶属植物分类学的专家闵天禄先生，根据植物型态的性状和细胞学特征的演化趋势，又把茶组植物分为12个种。我们现在通俗意义上的“茶”，指的是经过人为一代一代选育之后的“栽培型茶树”，只是茶组植物当中的12分之1。另外11个都是野生型茶树，或者更严谨的说是“人工栽培型茶树的野生近缘种”。这两种类型的茶树，最直观的是长得不一样，野生型茶树的叶片有些不怎么有锯齿，甚至没有茶毫，芽苞的长相和颜色也和我们常见的茶树不同。这跟我们经常在市面上听到的“野生茶”不一样，有些商家可能不太知道“野生茶”是什么意思，认为茶树自己长出来没有人为管理的都叫野生茶，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他们说的那种自生自灭的茶，充其量只能说是荒野状态的茶，而“野生茶”与我们现在说的“茶”，实际上是不同的物种。这么说可能不太好理解，我们可以拿狼和狼狗，猪和野猪来类比，可能就比较清楚了。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喝过野生型茶树做出来的茶，我说的是真正的野生型茶树，要真的长在森林里上百年、需要找人特别进山去采的这种野生茶。这种野生茶喝起来是什么感觉呢？首先他像个长在山里的野孩子，没有被驯化过，喝着不是那么的适口，有些喝起来还酸酸的，香气有些很好、有些则有点古怪。能欣赏的人会很喜欢，欣赏不来的大概喝一次就放下了。不过这种野生茶存在本身也不是给人喝的，它没必要迎合人类的喜好。如果抛开它的香气滋味不说，野生茶带来的体感是比较奥妙的。首先它的茶气往往很足，喝个一两杯就能马上感受到身体发热，好像有一股暖流顺着茶汤到胃里，后背也缓缓地热起来、而且微微出汗，反应到脸上的是像喝了酒一样，两颊红红的，原本有点郁闷的情绪，瞬间好像也有豁然开朗的感受。虽然栽培型茶树的优质品，也可以给人类似的体感，但是野生型茶树茶气，在风格上是颇有不同的。

可能市面上的“野生茶”多且杂，要能喝到好的没有那么容易。但如果能接触到对的，对于《荈赋》“懈倦慷除”这四个字的理解会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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