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梅
12-12·阅读时长13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中国古典文学100讲》,我是主讲人董梅。我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的人文学院,《中国古典文学通识课》是我在央美开设的课程,而现在你听到的就是以那门课为基础,又经过丰富和发展而来的《中国古典文学100讲》。
说到古典文学,我赞同这样一句话:诗歌比历史更真实。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歌史贯穿了数千年的族群史,先民们的喜怒哀乐、理想或者忧患都在其中,所以,确乎应该说:文学是中国人最鲜活的族群心灵史。
不是吗?“情动于衷才有诗”,我们读到的每一篇诗,都是来自于一个真实的曾经鲜活的生命个体。所以,当你翻开一篇看似古老的作品,其实它承载着活泼泼的生命情感。如果你愿意把视线投向文字的背后,或许可以和创作者的目光相交汇,是这个人把他的生命情感、生命经验凝固于文字,穿越千百载传递给我们。你看,这就是为什么说,诗歌、文学比历史更真实。
在这门课里,我想请你和我一起来做这样一个尝试:唤醒。
唤醒作品、唤醒情感,唤醒文字背后那些鲜活的生命。
这门课,我在央美已经讲了若干个循环,但是对我来说却常讲常新,因为对我来说,我是在通过这门课:与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生命对话。所以每一堂课,都是一次新的对话,也许我会发现那位对话者的一个新的生命维度,或者我能触碰到他的一个新的人格层面,那种惊喜,愉悦,难以取代。或许就是陶渊明说的,“每有会意,则欣然忘食”。
如果你也有兴趣参与到这样的生命对话中,欢迎你加入!
比如,我们可以一起去往轴心时代,去看看那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孔丘(孔夫子),他可是中国式人格的最高理想;
我们可以去西汉,见见那位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一部历史著述的太史公司马迁,他是为中国人提供历史观的人;
我们也可以去往动荡的魏晋时代,去看看在那个天下失序的时候,两位各自坚持着自己的生命方向的人——曹操和陶渊明,虽然他们两个选择的方向是如此不同。曹操,他的悲慨的生命观和现世功业之间的矛盾,陶渊明则是从中国的自然观之中找到了生命的慰藉。
当然,还有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没有中国人不熟悉,不喜爱他们吧。
以上这些文化巨人,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思想史上的大生命,他们每一位有着丰沛的生命力,和独特、鲜明的人格。
如果你收集这些生命个案,把他们集为一个群体,你会发现,除了个人性情之外,他们其实有着很多重要的精神共性、比如生命观、自然观、历史观等等。这些精神共性,来自于他们共有的文化,不是吗,每个生命个体都是被他处身其中的文化所形塑的。
这些大生命,他们都曾为我们贡献过作为中国人的生命原型,如果以他们为生命样本和研究个案 ,就有可能在他们的人格共性中提取出中国文化的基因,甚至建立起属于中国人的一部人格基因图谱。
千百年来的中国人,一辈辈都在以热爱对这些大生命做出认定,这说明,他们足堪代表中国人心目中的人格理想,而一个族群的人格理想是如何塑造的?我认为它恰恰来自于族群文化理想所提供的可能性。
多年来在这个方向上的探索,让我的追问逐渐凝聚于这样的几个问题:
中国文化的理想是什么?
中国文化所能够造就的理想人格究竟是什么样?该从哪些维度衡量?
什么是中国情感?
什么是中国美感?
和他文化的情感与美感相比,究竟有什么特质?
以上这些追问,其实都将动用到一个族群最深层的价值源泉,会触碰到中国式价值观的精神内核。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问:何以中国?
其实,何以中国文化品格?何以中国理想人格?何以中国情感与中国美感?这些追问都将共同支撑“何以中国”这个文化母题。
说回到文学史上的那些大生命 ,如果我们能够以他们的生命样本作为参照,以他们所提供的中国式理想人格作为参照,也许会帮助我们更了解自己,会更自觉于思考自己身上的某些精神特质是从哪里来。诗的来处,和我们的来处,和他们的来处,从文化的维度上,是万法同源的。
文学认知升维:“中国式理想人格的五重高阁”
经过近20年的探索,我以最经典的文学作品为研究素材,以中国文学史上的大生命样本为研究个案,逐渐摸索出了这个认知框架,我想,这个框架或许可以为当代环境下的中国人,对于新的中国人格的讨论,提供一个参考。
这个认知框架由五个维度构成 ,因为它的逻辑层层推进,呈现出一种次第上升的阶梯式。所以我把它们概括为“中国式理想人格的五重高阁”:
敏于感、富于情、正于性、通于思、合于道。
接下来,我会和你从下向上,一层一层来看,一步步登上这五重高阁。
“敏于感”和“富于情”,这是五重高阁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更准确地说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式理想人格的地基,我想你肯定已经听出来了,其实,这两层合在一起就是感情这两个字。为什么是感情构成中国式理想人格的基石呢?
在中国文化最古老的源头,在群经之首《易经》里,就已经出现了“感情”观念的萌芽,《周易》的《彖辞》里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你看,感和情在这儿,已经同时出现在一句之中,天地之感,万物之情,天与地,是交互相感的,正因为这种交感、交互影响,所以万物得以化生。你看感与情,是中国文化中用以来解释天地万物来处的最古老的基因。
而非常巧合的是在现代心理学的领域,关于人格的最新理论,正是以感情作为人格核心的,这恰恰说明中国文化在它的起源期就已经是以生命作为本体,以人格作为核心的。
那么,中国文化中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含义呢?如果真的想理解它,最好回到这两个汉字的造字本意去发掘,你可能会发现,它们向你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首先,这两个字的部首都是“心”,心灵的心,也就是说它们都与心、与生命相关。先来看“感”这个字的构字,上边是“咸”,下边是“心”,“咸”是万物咸同之咸,万物都是一样的,哪方面一样呢 ?万物都是有感的、都是相感的。
要是想更容易理解感字的本意,我建议你用它来组几个词:比如感官、感觉、感受、感动、感慨、感悟,现在你找到点儿感觉了吗?其实最贴近感字本意的词就是感官。感官,就是我们身体的五官,生而为健康的人,我们都被上天赐予健康、完整的感官体系。感官体系,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五官:眼耳鼻舌身。因为它们各自都是有职责的,所以被称为官,它们有各自该管的事,管什么呢 ?“色生香味触”。也就是说,眼可以见色、耳可以闻声、鼻可以得嗅,舌可以知味,而身就是皮肤,你可以拥有触感。
眼耳鼻舌身,拥有这样一套健全的五官,就使我们可以有感觉,“色声香味触”,称为五觉。从感觉,进而生感触,更强烈就有感动、感慨。总之“感”是外部世界的各种信息,经过感官,进入你的生命体内,进而对内心产生影响。
所以,“敏于感”就是善用我们的感官 ,打开眼耳鼻舌身,打开你的内心,来接纳外部世界。见真色、听真声、识真味。古往今来,中国人都是如此“敏于感”的一个群体。如果你问为什么?最根源是因为我们发源自农耕文明的族群,本就是敏感于天地万物的一个族群,就从中国人的启蒙诗来看,“春眠不觉晓”是感,“两个黄鹂鸣翠柳”是感,你翻开唐诗宋词浏览一下,恐怕 90%以上的作品都是从敏于感入手的,中国的诗人的确是敏于感的一群。
如果说到敏于感为中国文学作出的最大贡献,那莫过于苏东坡的《前赤壁赋》:
“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
耳得,目遇,都是感,明月映在眼中,清风吹在肌肤上,风月无边,纯然是一个感的世界。只要你向天地自然打开身心,那你也会像苏东坡一样 ,受享无边的明月清风,这是大自然回馈给你的无尽藏!
所以,打下了敏于感这一重人格基础的人,我想私下里给他一个命名,名之为“天人”,就是生命与天地自然建立了连接的人。
借这个机会,我还想多说几句,纠正一个对古典文学的误解,有不少人可能有这样的顾虑,学习古典文学会让人变得多愁善感,其实我觉得,这是对古典文学、甚至中国文化的偏见。
其实,善感何必多愁?如果你与自然万物有着广大的联通和互动。你的内心一定开阔明朗,你怎么会多愁?朱熹说:“为有源头活水来”,你的心就是那面有着源头活水的湖泊,“天光云影共徘徊”,内心源源不断地接受天地万物的滋养,那你的人格一定会明朗、乐观、刚健。
好,我们现在开始向第二个阶梯“富于情”进发。既然感是五感,那么情呢 ?
最晚到战国时代,就有“七情”的定义。战国时期的《礼记》定义了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而且还特别申明:七者“弗学而能” 。“情”不需要向外习得,而是与生俱来,所以它是生命的属性,是人的天然禀赋。这是因为,情是与欲共生的,欲望是生而自具的,欲望带来喜怒哀乐。所以人有喜怒哀乐,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有欲望。
所以,你看在这儿出现了感和情的不同,“感自外来,而情自内生”,外来的五感和内心之七情,交合于一个人的一身一心之间,每个人都成为一个活泼泼的、丰富而独特的自我。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诗人说我度过了一个漫漫的不眠之夜,是因为我的心底起伏着一种身在的而莫名的隐忧,它干扰着我,这是人生之忧;“今兮何兮,见此良人”,就在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面对着到来的幸福,真有不知此刻是真是幻的感觉,这是写人生之喜,以上的两首诗都是2500年前的《诗经》所描写的人生悲喜。
是不是情自内生?在《世说新语》里有这样一段话:“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终正在我辈”。“太上”就是那些圣者们,他们已经超然于小我之情而达之大我 ,所以说忘情。
而另有一些人其下不及情 ,这就是今天从哲学所谓异化的人,他们不知情为何物,已经迷失了人性的根本。但是无论太上忘情或是其下不及情,这两者毕竟都是人群中的极少数。而绝大多数人,都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谓我辈钟情,就是如你我这样的芸芸众生。
富于情,是一个人生命主体的自觉 ,他建立了通往自己内心的维度,可以观照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能力安排处置自己的情感,也就是说,他能呵护好自己的内心,善待自我,这是多么重要的能力。
拥有了“富于情”这一重人格的人,我姑且名之为“赤子”,是能够葆有内心的真诚面对自己情感的人。
欧阳修写过一首词《玉楼春》,其中有两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非关风与月”。
你在这里读到感了吗?他说:痴情人,他天性是深于情者,与风花雪月无关,为什么呢?因为风花雪月是感,是外物,而情是内心自具,并不因风花雪月才萌发。这让我想到《红楼梦》里边警幻仙子对贾宝玉的评价正是天份中生成一段痴情,宝玉正是曹雪芹的人格成长理想。
以欧阳修为例,我们来看作为一位中国诗人,情和感,已经化入他的人格之中,所以写来如此精确微妙。

敏于感富于情,曾经对中国人的意义是什么?它们是中国人的生命启蒙,引导每一个人夯实他的生命主体性。
所以,当你以后再听到汉语“感情”这个词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了解,它意味着两个生命的向度:
敏于感,是向外的,面向大自然打开你的感打开你的身心,去接纳去体验,这是中国式情感的50%;富于情,是向内心的自我观照,正视并接纳自己的喜怒哀惧爱物欲,尊重它、善待它。这是中国式情感的另外 50%。两者合一,向内,我们可以与自己的内心和谐相处;
向外 ,我们可以与自然交融,在自然万物中获得升华和慰藉。必须要说,这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幸运,中国文化把感和情作为基因植入到了中国人的生命之中,这是给予生命的一个坚实的奠基。
所以,情感是这个文化体系里,是最古老的同时又最鲜活的基因,一直在中国人格之中。
好的,敏感和富于情,理想人格的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已经站在这两级阶梯上的人,肯定已经拥有一个饱满丰盈、明朗健康的生命,也肯定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但是我要提醒一下,如果止步于此,会是危险的。为什么?“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这句话正可以来形容这种状态:一个人如果始终局限于小我,只跟自己对话,只与自己周旋,那终究只能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案例,那么,如何才能够突破自我的壁垒呢?还是要靠人格的成长,实际上,每一次人格的成长,都是建立在自我突破的前提下。
现在我们来到了第三级阶梯,是“正于性”。这是在自我与他者,或者说个体与群体,也就是社会性这个维度上,建立利他信念,最终超越小我的局限,而升华为大我情怀。
《三字经》作为中国人的启蒙读物,开篇说“人之初,性本善”。正于性的性,就是人性之性,也就是人类范畴的普遍人性。
如果说在上一个阶梯,富于情是属于个人的悲喜得失,是小我之情 。那么正于性,就是超越小我之情,以人性之正善建立对他者的关注和关爱。而他者的范畴,可能从亲人、友人到陌生人,也就是“泛爱众”,这个“众”的最大范畴可以达至人类总数,所谓“苍生”,这是儒家语;所谓“众生” ,这是佛家语。你看,这已经是哲学和宗教的至高境界了。
所以,正于性,就是基于人性之善的自我的突破 ,如何突破呢?——推己及人,这是儒家给出的方法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是中国文化所给出的推己及人。
我们今天都知道,人性其实是复杂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正面有负面,那么我们站在今天对人性了解的前提下,需要去质疑和推翻中国文化的积极人性观吗?在我个人看来,恰恰是对于人性的坚定信念,给了中国人丰厚的回报。为什么?“爱人者人恒爱之”,它使中国人更容易相信崇高,相信人间的温暖,所以内心也更坦荡,更笃定。
龚自珍的诗句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已亥杂诗》)”,落红有情,虽然已经落向地面,即将化入泥土之中,却仍然存念于来年,意在滋养来年的花开。这其实是龚自珍的人生自况,虽然他的人生已经不再有机会施展抱负,但是却寄希望于年轻的一辈,不辞呵护与扶植的一份心力,这就是为什么这首诗会散发着温暖。
在中国的文化中,正于性,这种“仁”的精神的担当者,就是以儒家思想为精神核心的士人阶层。
来看“诗圣”杜甫的一首小诗,“迟日江山立,春风花草香。泥蓉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五言绝句,一共20个字,但是多么温暖,气象阔大,生气勃勃。如果有人问,一个好的世界该是什么样?我想就是这首小诗里的样子:天地安详 ,万物适性。天地之间为春的温暖所笼罩,不管是江山、花草、还是水鸟,万物都安详而自洽地做着己。
为什么一首小诗,会有着如此强大的暖的力量?
因为这首小诗的底蕴,是发自生命深处的人性之善 。
就在杜甫写出这首小诗之前几个月,在前上一年的秋天,他刚刚写下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
安史之乱后,杜甫因为自己经历的苦难而理解了苍生的苦难,“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甚至在这种对他者的大爱中,生发了舍我之心。这就是利他,善是根、爱是果。
其实杜甫之所以被评价为“诗圣”,并不仅仅因为他的诗学造诣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 ,而是他的儒学价值观,引导着他终生的人格成长,当他的人格和他的诗学造诣合而为一,都臻于炉火纯青的时候,“诗圣”才诞生了。所以杜甫晚年的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那样自然、那样温暖,充满着呵护感,“润物细无声”,中国人是多么喜爱、多么推崇这样的一种人格啊!所谓如沐春风,正是儒者人格中的“人间深情” 。
再说到范仲淹,他之所以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正是因为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越了一己的悲喜,超越了小我的得失计较 ,而以天下为己任。
梁启超先生曾经评价杜甫、范仲淹这样的儒者,梁启超说他们是“情圣”。因为他们是社会的热恋者,情圣这个词在现代汉语里已经极大的被矮化了。而在传统汉语之中 ,情不仅仅是两情相悦之小情,情是至大至深的,而以儒家思想作为精神内核的士大夫这个群体,就是情之大者,他们太爱这个人间,所以才会把一重重现世责任抗在身上。
儒者情深,唯儒者能深情。也正是王阳明说的:须是有一个深爱作根,便自然如此。
站在这层阶梯上的人,我从范仲淹那里拿来一个词,称其为:仁人。如果你在中国的古典诗词之中,如果你读到一首诗,让你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温暖,那你就去留意一下,是否作者像杜甫一样,已经站在了正于性这级阶梯上。
现在,我可以做一个小结:
敏于感,是自我和自然的连接;
富于情,是与自己内心的连接;
而正与性,是自我与他者的连接,
这个维度构成了“利他”的社会观,在中国文化里,它是以儒家思想的“仁”为核心精神。
你看这三级阶梯,从感、到情、再从情到性,还是从汉字的维度看,它们的部首都是心,说明对中国人而言,它们都是指向于心的。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 ,它始终是向内求的 ,是要你从内心深处去主动、自觉地,去完善自己。
下面的两个阶梯,我们会一起进入更高维度的人格建构:历史观和宇宙观,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下这门课程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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