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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词(下)丨为什么古典文学课要讨论文化理想和理想人格?

作者: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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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词(下)丨为什么古典文学课要讨论文化理想和理想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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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中国古典文学100讲》,我是主讲人董梅。

历史观的建构:通于思

在敏于感、富于情、正于性之后,我们现在来到了中国式理想人格的第四级阶梯——通于思,“通”是通达的通,“思”是思考的思,这一层阶梯是对于历史观的建构,什么是历史观?这是一种对于大尺度的时间规律的认知能力,每个人的生命可能也不过是百年之身,但是你是否能够突破自身生命时间的长度,而以数百年,以千年作为单位来认知历史的发展规律,可以说这是在时间维度上的自我突破。

为什么我们在讨论中国式理想人格的时候会有这个特质?那是因为数千年的族群发展史和文化史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可能。

想一想,中国的诗歌史上有多少怀古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相当一部分中国诗人都已经建立了这样的一种自觉,在时间之流的外部做一位历史的观看者。

李白作为时间的观察者,可以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孟浩然作为历史的观察者,他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他已经把时间古今表达为一种线性的历史发展规律,而中国的历史观就是把历史兴衰、天下大势放进千载万古的时间之中,去观看它的规律。“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这是辛弃疾,而最早,也是最完整替中国人表达了历史观的是司马迁,他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的“通于思”之通就是来自于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

什么叫做通古今之变?历史的表象永远是不同的,但是在变化的表象之下,是否有不变的规律?在这就是司马迁想做到的“通古今之变”,看到底层的逻辑抓取到不变的规律。作为司马迁的后辈,东汉历史学家班固给出了一个标准,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化里对于一位士人的甄别标准,作为一位合格的士,你需要具备历史观,“士者所以通古今决然否”,只有那些能够在大时间尺度上来审视历史变化,认知历史兴衰规律的人,才能够在历史的节点上为一个族群、一个国家做出抉择。

班固在历史观这个维度上,对士提出了一个要求的标准,就是通古今。站在巨人的肩上,以司马迁和班固所描述的通古今之变通古今,我把这个阶梯之上的中国式理想人格概括为“通士”。

历史观对我们普通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你在生活中肯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每时每刻在跟你计较利益得失,如果有人可以以百年为单位,以300年、以千年为单位来计量考量,那一定是超越了我对于一人的利益计量的。所以当我们讨论一个人的格局眼界的时候,是关乎他背后是否有时间观,是否有历史观的。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有历史观的人一定有未来观,有历史信念的人,也必定会具备未来信念,正是因为古今是鉴古知今,鉴往知来。

孔子画像

孔夫子是在轴心时代的智者之中,已经具备了非常成熟的历史观的人,比如在他的认知之中,对于一个国家的治理而言,七年、三十年、一百年都是非常重要的节点,他的观点,“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就是一个时间单位三十年,他说,即便是一位具有着王者之德的人在位,没有三十年的积累,也不可能实现仁政,因为这是需要在时间里去完成的。再看看他怎么说百年这个时间节点,“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他认为没有一百年的积累,一个时代是不可能走向它的顶峰的。

如果我们看看中国历史的发展,无论是汉唐宋以及以下的各个朝代,的确都要经历过几个阶段的积累,不到一百年的时候,基本不会达到这个时代的发展顶峰。

在2500年前,在轴心时代,一位智者已经可以具备这样完整与成熟的历史观,不得不说这是令人惊叹的,而具备这样历史观的孔夫子,同样具备着非常坚定的未来观,对于后辈,对于年轻人,他是充满信心的,“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孔夫子尚且如此,何况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未来,不相信年轻人。

美国著名的汉学家、艺术史家高居翰曾经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就像是一盘围棋,它的棋路、棋理是古今一脉相承的,后辈人需要理解前人的逻辑之后,下出自己的几手。也就是说,中国的文化具备连续性和对话性,他这段话我深以为然,并且我时时在想,我们是否能够留下属于自己时代的漂亮的几手棋?

生死观和宇宙观的建立:合于道

好的,走过了历史关,我们马上就要登顶了,现在我们来到了第五级阶梯——合于道,“道”是大道之道,“合”不是和平的和,而是天人合一之合,到这,可以算得上是人生最后一个关口了,生死观与宇宙观的建立。

这次我们先看作品,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曾经有一位朋友,他是一位作家,他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难道只有写出像《红楼梦》那样的作品才能不朽吗?我说当然不是,比如《登幽州台歌》,一共22个字,足以不朽,为什么?因为它写出了小到每一个生命个体,大到全人类都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生命的短暂与宇宙的永恒之间的矛盾。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所以宇宙空间与时间的总和就是无穷,而面对宇宙的无穷和永恒,个体生命会显得多么脆弱渺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时间轴上又表现为人的孤独,但是如此之孤独渺小的生命个体,居然可以对峙于整部宇宙,悠悠之天地。正是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之下,仿佛撞击开了原子核,释放出了巨大的悲怆的力量,“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生命固然是渺小的,但它仍然可以有一种与宇宙相对峙的傲岸。《登幽州台歌》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告诉我们,生死观和宇宙观几乎是同时醒来的,而生死观和宇宙观刚刚醒来的时候,这两者表现为尚未和解,仍然是矛盾的,所以会激发出悲慨的诗,悲怆的诗,比如曹操的《观沧海》等一系列作品。但是第五层阶梯也可以说第五重楼阁,其实是一个复式结构,还有一些人能够更上层楼,他们调和了生死观和宇宙观之间的矛盾,消解了生死焦虑,所以他们的生命会释放出一种巨大的释然与安详的力量。

在这又说回到苏东坡和他的《前赤壁赋》,还记得吗?在“敏于感”一节里,我们提到过,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关于生死的命题。从《诗经》开始,中国人讨论了将近2000年,直到《赤壁赋》的出现,才为这个命题画上了句号。东坡居士转换了这个命题,把生命从时间的长度转换为空间的广度,他的思维是这样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

也”,也就是说,如果你从变化的角度来思考生死这个问题,那么天地宇宙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但是如果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从不变的角度来看待生死,你就会发现天地万物合你己身,其实都可以达至无穷。从这个角度来说,江上之清风和山间之明月都是大自然的无尽藏,而当你打开自己的生命和清风明月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你的生命已经融入到万物之中,那个刹那或许会让人体验到某种生命的永恒。

肉体的存在虽然是有限的,但是存在的范围内,我却可以实现生命的自主。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取之无尽,我去受享它们,没有谁能够禁止我,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我,生命在此时实现了最大的自主与自足。

在这我必须说出陶渊明这个名字,我们爱苏东坡,而苏东坡爱陶渊明,在生死观之释然,宇宙观之通达这方面,整部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没有谁比陶渊明更彻底、更究竟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种纵身一跃,将自己交托于大化之中,需要多么决绝的勇气,而他换得的又是怎样的一种释然与安详?“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还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遵其常理,顺于大道,安乐于此生。

你看生死观和宇宙观,在陶渊明这里不是一种矛盾,而是相互顺应的,所以称之为“合于道”,天人合一之合,而最终陶渊明将生命之存在归于乐夫天命。至此,陶渊明的生死观之论证止于乐,知止而后有定。

理解了陶渊明,你就会理解为什么在中国文化的生命观之中是乐生。中国文化最深的热爱就是此世情怀,所以我们的文化才可以扎根此世,生生不息。中国人乐生、爱生,所以才可以安住此事。

如果说第三阶梯“正于性”是与他者的对话,第四阶梯“通于思”是与历史的对话,那么在第五层阶梯,在最高的五重高阁上,是生命与大道,与永恒的对话,这就是为什么你在读陶渊明的诗的时候,感觉貌似平淡,但是体味起来却又仿佛无穷无尽,正是因为他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写花花草草,但是在花花草草的背后,却转动着一整部宇宙观。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这是唐诗中我深爱的8个字,他说永恒的大道运行不息,多么圆满,而我们经历的每一个片刻,其实都是我们生命之中的良宵,一整部中国文学史,乃至于文化史,像陶渊明这样内心如此之饱满,如此之幸福的人,真的罕见。所以像这样的一重人格对他而言,宵为良宵,雨为时雨,风是好风,宇宙之内无不可爱。

好了,我想说合于道这一重人格境界,其实并不独属于陶渊明一人,你可以把它作为一个衡量的标准,在中国的文学史、文化史、思想史、艺术史上,一流的文学作品,一流的艺术作品,一流的大师一定都已经到达了第五重阶梯,登上了第五重高阁,而在这儿意味着不朽。这群寄身于第五重高阁的不朽者,我也一样给他们一个名字,我称之为“达者”,就是通达、旷达之达。

好的,既然已经达到了最高层,那么这条中国式理想人格的探索之路是不是已经走到了终点?不是。正因为到达了最高点,所以下一步是开始回归,“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确,哲学的高处往往不胜其寒,看一看西方哲学的领域,越是到达高处,接近绝对真理,就越是和生活分离,最终脱离生活的本体意义。所以西方哲学家最终选择走向绝境的不在少数,而中国文化的特质是它始终不离生命本体,始终不离此世情怀,“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为什么不离人间?因为人间情未却,所以至关重要的是当你已身在第五层的时候,还要能够拾级而下,将每一重境界落到生活的实处,把理想验证于日常,可见天地宇宙之大,但是仍不舍寻常生活中时时处处的用心。

所谓“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特质,知行合一,内心成与不成,还是要靠做来验证的。我想中国文化会以它的特质给中国式人格,以这样的信念,明朗朗天道,活泼泼人间。

《中国古典文学100讲》将怎么讲?

好的,现在我想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这门课程《中国古典文学100讲》,在这门课程里,我会和你一起去寻访、浏览中国文学史上那些最经典的不朽之作,诗词、曲、戏剧、小说等等。我会和你一起把它们还原到它们各自所在的时代,唤醒它们的美和生命力,使它们成为我们胸中的诗,成为我们生命里的诗意。我还会和你一起,沿着五重高阁之路,去探访中国族群史上那些最伟大的生命。通过他们的作品来了解是什么塑造了他们。

最后,我想说一句,为什么在一门古典文学课上要讨论文化理想和理想人格呢?因为就个人而言,不建立理想,行难致远。就文化而言,不给出一个族群的最高文化理想,那么恐怕文化的生命力也不会长久。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古国之中,只有中国的文化可以生生不息,因为我们的文化给出理想,而且塑造理想之人。

最后,我简短的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董梅,我是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的教授,博士生导师,我也是一位古典文学学者,我从事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教学已经近30年了,《诗经》《红楼梦》都是我的主题,但是我自己最为看重的也是从文化层面最为关注的,就是这门以中国理想人格为探讨的《中国古典文学100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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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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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梅·中国古典文学100讲

从孔子、苏轼到曹雪芹,解码中国人的理想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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