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欢迎回来！上节课，咱们结合吉登斯的大作《亲密关系的变革》，大致梳理了爱在西方历史上的不同演变阶段，今天我们继续把这本书读完，然后带着这个历史的背景进入到《冷亲密》的第一章。

大家应该还记得，浪漫之爱与激情之爱在三个要点上有所区别，上节课最后提到了第一个，激情让人失控，但浪漫最终让人找到自我和自由。再进一步说，这两种看似相似但实则不同的爱情，在时间性上也有明显的差别。激情是瞬间性的，它在爆发的时候虽然带着很强的力量，但很多时候都是“三分钟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被激情俘虏的爱人，你看他们是如胶似漆；而一旦激情消退了，强度减弱了，这两个人就像是路人一般，根本彼此之间就没有多少亲密的纽带了。但浪漫则正相反。所以吉登斯就说，如果说激情总是着眼于当下，瞬间，那么浪漫则更关注于未来，甚至永恒。浪漫，绝非是短暂的热情，而更是想要“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延续下去。这有两个解释。首先，浪漫要实现的是自我，而追求自我本来就是贯穿一生的持久而漫长的探索过程，不应该随随便便中止，也绝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放弃。在浪漫中实现自我，就是克服万难，不断向前。其次，浪漫要追求的还是自由，而自由并不只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而更是一个美好但又稍微有点高远的理想。理想之为理想，就在于它不会在现实之中轻而易举地实现，而一定是作为一个目的，一个方向，不断引导着你。所以，从自我和自由这两个角度看，浪漫的时间性都绝不等同于激情，它更持久，它甚至接近永恒。正是因此，很多人都会把浪漫之爱当做是人生里最可宝贵，但也最为难得的财富。

正是因为这种永恒的时间性，也就很容易理解浪漫和激情的第三点差异了，那就是“灵魂的融汇”。这不难理解。激情之所以是短暂的，正是因为它往往很肤浅，它仅仅诉诸于人身上的那些感官和肉欲的方面，“爽一下”，“过把瘾”，就是激情之爱的信条。但浪漫之爱就不同，它之所以能实现自我的追求，自由的理想，就是因为它能从肉体的需要和欲望，上升到精神的理想，灵魂的渴望。大家可能还记得，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人的灵魂区分为自下至上的三个层次，分别是欲望，意志和理性。如果说激情之爱大多停留在欲望这个相对较低的层次，那么，浪漫之爱则恰是理性和意志的合体，它既有理性一般的清醒，又有意志力的坚持。“我想好了，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因此我会一辈子爱着你。”这或许才是浪漫之爱的人生格言。所以吉登斯把浪漫之爱的灵魂纽带概括为“承诺（commitment）”。请注意，这里的承诺可不同于贞洁之爱那里的“契约”。契约往往是强加在人身上的，是人不得已才承担起来的，而且一旦破坏就会遭到惩罚。但承诺就不一样，这个是你主动想要的，积极追求的，是你自己为自己承担起来的责任。在浪漫的爱情之中，一个爱人之所以会对另外一个人坚定的说出“我爱你”，正是因为他真心想要，所以他也会诚心诚意地去维护，去捍卫。

谈到这里，我自己都被浪漫之爱深深触动了，没错，你看历史上有那么多浪漫的诗篇，赞颂伟大的爱情，这就说明，浪漫或许是人性之中的一种最为深沉也最为普遍的向往。但如果你再跟着吉登斯读下去，从浪漫之爱过渡到现代社会的“合流之爱”，那个画面就骤然发生了变化，相信每个人心理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感甚至荒诞感。“合流（confluent）”，是我自己的一个特别的译法。原来的中文版里是译作“融汇”，我个人觉得有点太过褒义了，而且跟浪漫之爱的“灵魂融汇”好像不大好区分。我译成“合流”，其实也是意在更贴近当下的时代。吉登斯写那个书的年代，当然互联网和自媒体之类的还不发达，但他的很多论述和论断反倒用在今天的现实很恰当。如果说“流量”就是当下时代的一个典型特征，那么“合流之爱”恰恰就是这个现实的生动写照，它告诉我们，今天的爱，看起来也很浪漫，甚至很泛滥，因为各种媒体上面都会“以爱之名”进行各种的宣传，灌输，引导，但实际上呢，卷在流量里面的爱至少在三个要点上跟浪漫之爱有着根本区别。首先，它不是为了追求自我，而更是为了满足资本，追逐利润。其次，它好像也引导着人们朝向未来，流量的大潮滚滚向前嘛，但这个未来跟每个人都不相关，它往往只是盲目的运动，然后再盲目地令每个人都身不自己地卷入其中。第三，它也跟灵魂和精神没什么关系，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就说过，“大数据是没有灵魂的。”（《精神政治学》）这可能有点过，但至少也提醒我们，在一个网络社会和大数据的时代，追求灵魂仍然是一件很迫切也很艰难的事情。所以吉登斯就对合流之爱进行了两个重要的概括。一方面，他说合流之爱是“日渐增长的制度反射性的产物。”用白话翻译一下，就是说那个爱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也从来没想清楚，但身边的社会上就这样流行着，所有的媒体整天都在宣传着，所以你就那样爱了，你就跟着做了。五月天不是有首歌叫《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我觉得合流之爱正是这样，“你不是真正的想去爱”。

另一方面，被卷在爱的流量的人们，可能他们自己还浑然不觉，但长此以往，就会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越来越“孤独”。浪漫之爱虽然充满了痛苦，但它很充实，它每时每刻都让你坚持自己，探索自己，追求自由；但合流之爱就正相反，它让你迷失了自我，丧失了方向，越爱就越空洞，越爱就越不知所措。而愈发可怕的是，你除了流量还别无选择，所以无论想不想要，无论想没想清楚，你都要在流量里面继续爱下去，这难道不正像是吉登斯所说的“上瘾”？上瘾是怎样的感受，就是你明明不想要，而且也明白那个东西的危害，但就是摆脱不了，它缠着你，你也依赖着它。“上瘾是对自我的放弃，…… 丧失自我后来被羞愧感和悔恨感所代替。”吉登斯的这个总结听起来挺刺耳，但或许也正是对于当下现实的一个辛辣写照吧。今天，或许我们连“羞愧”和“悔恨”这些比较痛苦的感觉都渐渐消失了，因为网络会给我们提供24小时的娱乐，流量从来不会放过我们，它会让我们相信，“爱下去，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这里就可以进入对《冷亲密》这本好书的阅读了。因为易洛思至少在两个要点上回应了吉登斯，首先，她把合流之爱这个生动的说法进一步深化发展为“情感资本主义”这个更具学理，也更有普遍性的概念。其次，针对吉登斯所“控诉”的合流之爱的诸多弊端，易洛思自己又结合当代的疗愈文化这个现象，给出了她自己的解决方案。看似情感资本主义在流量和网络的时代达到了极致，让所有的人都卷入其中，难以挣脱，无处可逃，但易洛思却独具慧眼的在其中看出了一丝积极的变革的可能，这真的很让人赞叹。

今天我们先简要介绍一下全书第一章的内容。首要的就是“情感资本主义”这个特别的说法。它至少包含着三个基本含义。第一，情感在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里面向来起到着关键的作用，而这一点往往为学者们所忽视。第二，情感的作用，并非只是制度性的管理和控制，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激发人的主动性的能力。第三，这个主动能力的表达，主要就在于语言和叙事的方面，并尤其体现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越来越盛行的心理治疗的文化现象之中。那我们就从这三个方向稍加展开。

首先，情感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的作用，其实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从马克思到涂尔干，已经有很多的文献和研究。但在易洛思看来，这些研究都暴露出两个比较明显的缺陷。一方面，它们大都还是把情感当成是主观的，心理的东西，因此多少和外部社会的现实割裂开来了。这个大家容易理解。说起情感，很多人都会觉得，那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受，是挺私密的东西。对于他们的情感，往往也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外表，可能一下子就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你面前。但他的内心情感呢，可能从来都是一个有待破解的谜语。所以很多学者也会有这样的成见甚至“偏见”，他们会觉得，像情感这种主观的、隐藏的、甚至变幻莫测的东西，很难用来去概括一个社会的总体形态和本质特征。这恰恰是易洛思要极力批判的。她指出，情感并非只局限于在人的内心，正相反，它是一种社会性的能量，它的作用就在人与人之间不断地流动，传播，互渗，转化。不理解情感，也就在很大程度上不能理解当代社会的运转。社会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也不是一个僵死的架构，它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不在变化，因此，从情感的角度分析社会，不仅必要，而且恰切。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翻开马克思，西美尔等人对资本主义的情感状况的分析，相信大家都会有一个鲜明的感受，就是他们讲的大多都是很负面很消极的情绪，比如冷漠，孤独，疏离，迷失等等。这一点，其实在存在主义的艺术和哲学里面就更为明显。不信你可以读读加缪和萨特。这个不多说了。但也正是针对这一点，易洛思同样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今天的社会之中，真的充斥的就都是消极负面的情绪吗？情感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难道就没有积极的作用吗？它所展现的难道就只是普遍异化的现实？说到底，情感，难道就只能是一种病症，而不能成为推动人生的积极动力吗？

要回答这些挺难的问题，就涉及到一个关键的要点，那正是福柯所谓的“规训社会”。正是通过与福柯的“辩论”，易洛思开始清晰地表达出了自己独特而更具建设性的立场。确实，从表面上看，易洛思所说的情感资本主义，好像真的跟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面的那些历史叙事大同小异。福柯在那里也谈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规训不仅是身体，而且更是精神的，所以他才会提出“灵魂治理术”这个特别的手法。所以，从情感的角度对人进行全方位的，“深入毛孔”的规训，这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很关键的权力工具。你看一下《冷亲密》第一章的相关段落，里面描述的是极为相似的内容。比如，情感怎样作为管理、调节员工心理的一个重要渠道，由此可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更好地创造财富和利润。你看在现在的公司里面，好像心理辅导和关怀好像确实越来越变成一个重要的部门了。这就是一个鲜明的趋势。但从福柯的角度说，这不证明资本主义越来越人性化了，而是更相反，这只能说，资本主义发明了更为狡猾的方式对人进行操控和规训而已。

易洛思在第一章的很多论述确实也是有这个含义的。但如果仅仅如此，咱们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去读她这个书了，直接去读福柯岂不是更好？你不妨先翻到第一章的最后，看一下易洛思自己的结论（第56页），她说得很清楚，就是她的研究具有两个相反相成的方面。一方面，她很赞同福柯，认为情感确实是资本主义新发明的一套控制性的“规则”。但另一方面，她又同时强调说，这些规则又并非只是单向度的，而更是能够激发出人的主动“表达”的能力。那么，这个从规则到表达，从控制到自由的转变是怎么实现的呢？这其中的关键“魔法”是什么呢？恰恰就是语言。咱们先不扯语言哲学，你可以就想一想，什么是语言呢？它肯定具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它是一套整个社会都接受的规则，代码，系统，另一方面，它又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你说话，是为了表达自己，是为了让别人听到你，理解你，甚至关心你。所以，语言作为媒介，本来就是社会性和个人性的一个结合，从社会性的角度看，它确实可能是对人施加控制的规则，但从个人性的角度看，它又可以成为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最有力也最重要的工具。

那么，语言作为情感规则和情感表达的重要工具，这件事情到底又是怎样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实现的呢？易洛思独具慧眼，她发现了弗洛伊德开辟的精神分析这个当代的重要文化现象。在第二节开篇她就指出，如果要“选择一个日期来标示美国情感文化中的转变，那么我会选1909年。这一年，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去往美国的克拉克大学进行讲学。”但其实，精神分析的变革不仅限于美国，而完全可以拓展到整个西方的资本主义世界。不过，表面看起来，精神分析好像真的没有多少积极能动的作用。比如，大家可能还记得弗洛伊德在《释梦》里面的那个著名结论：“梦是愿望的达成。”为什么呢？那无非是因为，在日常的意识清醒的状态之中，你真正想要的愿望是根本不可能呈现出来的。只有进入无意识的梦的世界之中，经过非常复杂的精神分析的“释梦”技术，你才能真正找到你自己。这个说法在哲学上当然很有革命性，因为它动摇了笛卡尔以来的意识的中心性地位，但如果从人的社会性生存这个角度看，可能就会带来很大的隐患。如果清醒的你根本不能认识自己，如果你的真正愿望总是隐藏在黑暗深处，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社会性的权力就可以利用这个无意识的机制对人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操控？你以为你是自由的，但实际上呢，这个自由可能只是暗中植入到你无意识中的权力所产生的幻觉和效应。

当然，如果再沿着这个有点“邪恶”的方向思考下去，你可能还会提出进一步的质疑。比如，在精神分析的治疗实践中，可能往往是治疗师占据了相当主动和主导的地位，他虽然积极倾听我们的表达，但最终揭开秘密的人还得是他，因为他的手里还掌握着别人无法染指的独门秘籍。既然如此，我们每个人在精神分析之中的情感主动性又何在呢？

我把这些难题先抛给大家，大家不妨在闲暇的时间先想一想。也可以先翻翻《冷亲密》的文本，看看易洛思老师是怎样解决这些困难的。咱们下节课就围绕精神分析开启的“疗愈文化”展开进一步的讲解。

好，今天先到这里，咱们下次课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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