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橡果成长纪
2022-08-20·阅读时长4分钟
自从有了互联网和视频通讯软件,我们心理咨询从业者的客户就来自天南海北了。朝夕日月地在网上见了那么多不同地域的来访者,我难免就会觉察他们的心理困扰与他们所在地域的关联性。这种关联的密切程度经常令我吃惊。
例如,多年来,我或者我所督导的咨询师所见过的大学生来访,在大学毕业前,或者在其职业生涯的早期,纠结于“去体制内还是在体制外工作”的所在多有,但他们绝大多数来自长江以北的北方,其中来自东北(包括内蒙古的)的占绝对多数。
进一步说,这些处于成年早期的来访者在职业选择方面的纠结,多数情况下又与他们的父母在这件事上给出的意见有关。
《欢乐颂》剧照
北方年轻人的父母对于“体制外”的工作有一种天然的恐惧,仿佛那不是另一种生存方式,而是一个火坑。
而我很少碰到在长江以南地区长大的来访者带着这样的困扰来做咨询。他们或许会选择在体制内做公务员、医生或者教师,或者选择在体制外工作。对于他们来说,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似乎并没有那么对立。
当然,我相信一定会有些南方人很在乎体制内外之别,确实也有很多北方人根本不为此事纠结,但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南北方的总体态度差异还是相当明显。
北方的经济发展不如南方、东北有较多的重工业,私营经济不发达,年轻人在体制外可以选择的职业有限。这些现实就业状况带来的压力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看了下面我举的这个在临床工作中绝非少见的例子,恐怕就不会觉得这种态度的差异只是生存现状的客观反应。
有一位来访者,在大学里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同学们毕业后大多在私企和国企工作,但他的父母竭力找人把他安排到一个县城的交通部门做交警。在他的父母辈的观念里,在政府部门的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是最可靠最安全的。
这位来访者本是一个标准的“技术宅男”,却被推到大街上去面对形形色色的马路杀手,拿着远低于同学的收入做着和自己的兴趣与才能“驴唇不对马嘴”的工作。他丝毫不觉得这个选择有什么可贵之处。每当他打算回到自己的专业,父母和三姑四姨都要认真地劝说他留下来。他们觉得这份有编制的工作一定会有隐形的好处,“要不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挤进来呢?”
这事听起来有点古怪,但是考虑到来访者的父母和亲戚终生都在黄河流域的某个县城的体制内做着工作,他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并不了解——当然更主要的是不愿意了解——也就不难明白他们的那份执着。他们害怕他们的后代走入未知的世界横遭不测。狭窄的生活经验窄化了父母的思维,而这种凭着窄化的思维应对生活的父母在养育子女时,也很难培养出思维开阔和内心独立之人。当思维狭窄的孩子面对生活选择,又最容易仰赖父母和其他长辈的建议,在做出行动之前需要获得他们的支持甚至允许。而这些长辈的建议当然仍然是狭窄和保守的。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或者说一种马太效应——保守的,因为保守而更保守。
《平凡的荣耀》剧照
换言之,一旦生活落入了“现实的萎缩-观念的萎缩-行动的萎缩-现实的进一步的萎缩-观念的进一步萎缩……”这种恶性循环,想跳出圈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免要经历观念上的挣扎和行为上的艰辛探索,其难度要比那些生活在丰富多样、活力充沛的环境里的人面临的挑战要大得多。
不过笔者也不想过分夸大北方的地域劣势。我在工作中就碰到过在浙江某地区长大,随父母来北方做生意的年轻人。才13、4岁的年龄,他的父母恨不得他立刻退学跟着他们做生意。而孩子却想继续读中学上大学。在这个孩子小时候成长的浙江某地区,父母们觉得做生意挣钱才是人生第一要义,读书反而是旁门左道。
你看,对于同一件事情,一群辽宁某地的人和一群浙江某地的人可能有截然相反的想法,虽然这些想法无非是对经验的过度概括,但双方都对自己的生活理念信心满满。
《二十不惑》剧照
这种现象让笔者想到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里指出的现象:早期人类的个体思维,不过是集体表象的一部分。我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我们从奶酪上掰一小块下来,这一小块奶酪同整块奶酪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我们从一大群沙丁鱼里捉到一两只,它们和一整群其他的沙丁鱼也是大同小异。
换句话说,早期人类的个体思维,不过是集体思维的碎片。当他们碰到现实问题,诉诸的不是对现实的探究,而是对集体思维的自动引用。比之于早期人类的思维,列维⸳布留尔对现代人的思维还是充满乐观的看法,毕竟他写作《原始思维》这本书的时候是1910年以前,彼时正是欧洲文明的黄金时期。之后他就看到所谓的文明人的盲信与从众的程度与他指出的早期人类很难说有多少本质的不同。当他晚年看到那些大牌德国教授都加入纳粹党的时候,不知道他对“现代人”与“原始人”在思维上的“本质区别”是否仍然抱有信心。
时至今日,我们从身边人那里听到的种种说法,有多少不是集体思维的碎片?有多少人是脚踏实地的思考者,而不是集体观念的碎片搬运工?
《教授》剧照
当一位北方父母告诉一个学计算机的孩子去找个有编制的工作,“编制”两个字的魔力就来自于一个宏大的集体叙事,它是一片集体意识的雪花,并不是这个父亲或者母亲的深思熟虑或者对世界的真正了解而得出来的贴近现实的判断,所以它和这个孩子的才能、性格、兴趣、志向,以及职业需求、就业前景等等一切现实因素的关系都比较稀薄。当一个浙江某地的父亲告诉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对你的人生毫无意义,其状况亦复如是。
其实人之不同于其他生物,就在于反思和探索的能力。如果张口所言尽是群体成见和集体观念,举足所行尽是老旧的套路和习惯,我们甚至可能连其他的生物都有所不如。其他生物因为没有复杂的语言和文字,那些偏见和成见很快就因为传播方式所限而丢失了,每一个生命需要最直接地面对现实而不是成见。而人类呢?却有可能通过对群体的认同而丧失现实感,活在上一代人甚至那些久远的祖先的观念和经验里。当群体观念强大且保守,个体不但不能受惠于历史经验,甚至连本能的生命力也失去了发挥的余地。
《正发生》剧照
走出群体思维的桎梏,能给群体带来新的、更有价值的经验,恐怕是一个人可以被称为“受过教育的人”的首要的、也许是最重要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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