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降级后，这届老年人用退休金低价“旅居养老”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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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这样的养老方式在老人间越来越流行，也被称为“旅居养老”。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去到一个气候舒适、景色优美的地方长住，还包三餐、水电，“到点吃饭、放下筷子遛弯”，花销不高于每月的退休金，这是多少人对退休生活的期待？近两年，这样的养老方式在老人间越来越流行，也被称为“旅居养老”。
在中国老龄产业协会发布《旅居养老服务机构评价准则》中，旅居养老定义为老年人在常住地域以外的城镇旅行并居住，单次旅居时间超过15日，并在旅居过程中，享受各类适老服务，进行养老的生活模式。
在中国旅游研究院康养旅游课题组今年6月末发布的《中国老年旅居康养发展报告》中，课题组测算，“十四五”（2021-2025年）末我国出游率较高、旅游消费较多的低龄健康老年人将超过1亿人。不过，庞大的市场背后对应的还是仍有待发展的养老服务。
2022年12月，陈玲偶然刷到了一个直播。直播间里，一个40岁左右、面容姣好的女性正在介绍旅游产品：她所在的公司在云南大理、丽江、西双版纳3个地方都有住宿基地，包三餐、水电和网络，入住的时间从7天到6个月不等，还有专门的管家带着去周边游玩，一个月3280元。
“主播说这是旅居养老，是一种新的养老方式”，这是陈玲第一次听说旅居养老，她没太听懂，但仍然很心动。退休前，她是西安一家工厂的财务，工作认真，经常要加班到晚上七八点，很受领导器重。2018年，50岁的她迎来退休，只能每天看着其他同事上下班，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像一下就没了意义”。
更大的变故还在后头，退休后不久，陈玲的丈夫突然查出癌症，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人生刚过半百，原有的生活秩序消失，身边朝夕相处的爱人突然离去，陈玲每天流泪。不想让儿子看到，也不想让同住在单元楼的其他同事发现，她哭之前都会锁好房门，再用被子蒙头，大哭。
在刷到这场直播前，由于新冠疫情，陈玲已经被困在西安家里好几个月，情绪“很压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旅游是陈玲能想到的出路之一，而主播口中的西双版纳正是陈玲一直想去的地方。最初怕受骗，陈玲连着看了一个星期直播，与自己生活的压抑相比，直播间气氛火热：“冬天什么温度？”、“有没有人来接？”、“每天都吃些什么？”，主播一一回答。看着下单的人越来越多，陈玲也想试一试，她付了500元定金，准备在西双版纳住3个月。
陈玲还记得到西双版纳的那天，她穿了一件羽绒服套衬衫，下身穿了一条牛仔裤，刚下飞机不久就“热得脸上都是汗珠子”。从机场出发去酒店路两边都是盛开的三角梅，红色、粉色、白色，“什么颜色都有”，蓝天白云和西安灰扑扑的冬天也不同，陈玲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
所谓的基地是位于告庄景区的一家民宿，有三四十个房间，总共住了七八十个老人，陈玲和一位从天津来的退休老人分到了一个房间。这里的气候仍让她觉得舒心，她说自己多年来总是感觉气短，“别人在边上打个喷嚏我都会感冒”，在西双版纳呼吸也变得顺畅不少。
更重要的是心境的开阔。最初，她还不习惯和大家一起玩，只是默默地站在边上。但因为每周管家组织出去游玩，陈玲慢慢有了相熟的朋友。平常，她上午会和四五个朋友一起散步，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再出去唱歌。唱5个小时，平摊到每人头上是10元。晚上再去逛逛民宿边的星光夜市，吃当地的小吃、租傣族服饰拍照。西双版纳的水果也便宜，10元钱买4斤百香果，大家分着吃。有一次，在夜市里看到有人卖玫瑰花，陈玲想起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收到过花，她花20元给自己买了一大捧，开心了好几天。现在，她已经成为这家旅居公司的主播之一，直播间的封面上写着，“50、60、70后的朋友们，退休后一起旅居养老”。
旅居养老并非我国特有，早在18世纪，英国贵族就有去乡下避暑的传统。20 世纪 30 年代，欧美退休居民已集中在海滨和邻近乡村地区居住，比如美国的老人冬季会前往佛罗里达州，欧洲北部的老年人季节性迁往意大利托斯卡纳、西班牙太阳海岸、葡萄牙阿尔加维等养老旅游目的地。日本老年人到马来西亚、泰国等国长期居住。
2015年，中国老龄产业协会发布《旅居养老服务机构评价准则》，该准则将旅居养老定义为老年人在常住地域以外的城镇旅行并居住，单次旅居时间超过15 日，并在旅居过程中，享受各类适老服务，进行养老的生活模式。
杨莲心今年60岁，山东烟台人。3年前，她为自己养老寻找去处，来到了西双版纳。和陈玲一样，杨莲心被当地气候和风土人情所吸引，直接买了房子并打算长住。当她在直播聊起自己在西双版纳的养老生活时，直播间涌入了上千人，“他们对我的生活很好奇，对版纳这个地方也很好奇”。连着几天，请她帮忙租房的私信没有断过。
原本就经商的杨莲心意识到和她有着同样需求的人不在少数。她随即把房子卖了，又投入了40多万在西双版纳租了一家宾馆，并新增乒乓球桌、麻将桌等娱乐设施，共60多间房。2022年10月开业，同样是包三餐和水电，每月2580元，很快满房。大部分老人因为看了她的直播前来，从10月住到来年的3月。
杨莲心还记得，当她入行时，当地仅有一些本地人在做租房给老人的生意，等到今年，已经有了上百家养老公寓。而她自己又将目光瞄准了云南弥勒市，租了一栋6层小楼，共30间房。弥勒里不同于西双版纳，一年四季气候都很温和，还有温泉。在西双版纳炎热的夏天，弥勒的养老公寓仍是满房状态，营业时间更长。接受本刊采访时，她正在弥勒的公寓里，“你听到那些叮叮梆梆的声音了吗”，她隔着电话问，“那是我的隔壁邻居在装修，他们也想要做养老公寓”。在她所在的弥勒小镇上，绝大部分村民都在做旅居民宿，因为“这两年出来的老人越来越多”。
杨莲心的观察并没有错。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最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了2.64亿人，是当今世界老年人数最多的国家。而老年人也成为国内旅游市场的第一大客源，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中国国内旅游发展年度报告（2022—2023）》显示，2021年，45岁以上中老年旅游者合计出游11.94亿人次，占据国内旅游客源市场36.81%。
这一趋势仍在持续，中国旅游研究院康养旅游课题组在今年6月末发布了《中国老年旅居康养发展报告》，据课题组测算，“十四五”（2021-2025年）末我国出游率较高、旅游消费较多的低龄健康老年人将超过1亿人，我国老年国内旅游收入将达到1.14万亿元。以陈玲所在的旅居公司为例，从2022年到现在，基地已经从3个发展到了近90个，主播也从十几人增加到了上百人。
岳瑞先是中国老龄产业协会老年宜居养生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也是2015年《旅居养老服务机构评价准则》的起草人之一。她回忆，当时国内做旅居养老的多是一些大型养老机构或是经营不善的度假机构。因此，对养老机构的硬件设施要求很高，比如接待方内部应具备成规模的医疗设施及护理设施，医疗设施等级不低于国家二级医院标准。
“近10年过去，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除了原有的养老机构外，现在还有很多康养公寓、民宿转型而成的旅居养老机构。”岳瑞先表示，旅居养老的老人多为“身体条件允许他们出去探索，心态还很年轻的活力长者”。她介绍，为了让更多的机构能够达到标准，并且结合活力长者的实际，今年重新修订《旅居养老服务机构评价准则》时，硬件设施标准被降低，“现在我们主要要求机构或者基地有急救的能力，比如房间里有紧急呼救系统、工作人员知道基本的抢救知识，适老化也变为轻度适老化，比如灯光尽量柔和、在楼道张贴防滑标签等等”。
修订的另一重点放在养老机构提供的服务上。“目前市场还比较粗糙，很大一部分的旅居养老机构只是提供餐饮和住宿，在玩的方面最多对接旅行社，带去周边一日游”，岳瑞先认为，“旅居的关键在于’居’，是一种生活方式，能让人融入当地”。岳瑞先曾参观过一个位于福建龙岩市上杭县的客户回头率很高的旅居基地。客户通常会住3-6个月，住到6个月以上的客户能占到60%，每年有将近一半的老人会继续选择住在这里。
她曾和老人聊过长住的原因，“除了气候的因素外，一是他的生活配套设施都很齐全，有无边泳池、门球场、卡拉OK、麻将，活动场地非常大，另外他会发掘当地的客家文化，让老人参与当地的活动，让老人能够待得住。”并且，旅居养老机构除了候鸟养老外也有了更多的形式，“比如膳食康养、中医药康养，我们提倡旅居养老机构能挖掘自己的特色。”
对于杨莲心来说，离上述的目标还有很长的距离。以她在西双版纳的民宿为例，虽然不愁客源，但每年只有半年的营业时间，其他时间的入住率只有20%左右。在杨莲心的民宿里旅居养老的绝大部分都是退休老人，退休金在3000元左右。“他们平常连水果都舍不得买，平常组织大家周边景点游玩，路费和门票大家平摊，可能出一次门总共花四五十元的样子，也会有三分之一的老人不愿花钱”。提高订价在杨莲心看来并不现实。为此，她不得不控制自己的成本，只雇了最基本的厨师、一个面点师、一个厨房清洁人员，和一个房间清洁人员。“只能雇一个打扫房间的，3000元一个月的工资承担不了”。
出发前，胡珍和丈夫对接下来的海南之行充满了期待。胡珍是辽宁本溪人，今年58岁，一头利落的短发，热情大方，笑起来的嘴角弧度很感染人。用女儿邓然的话来说，父母两人十分爱玩且爱交友，去到一个地方可以马上跟当地的大到老板、小到摊贩熟起来。然而在退休前，两人鲜有机会可以出来旅游。
和大多数东北人一样，胡珍和丈夫在上世纪90年代末纷纷从粮油厂和化工厂下岗。两人先开了一家饭店，几年后以亏损告终。胡珍又开了一个小食杂店，每日需要守在店里。丈夫则继续创业，屡败屡战，最终在家附近的工业园区谋得一个开叉车的工作，每周固定休息两天。随着女儿参加工作，两边父母先后离世，这几年，两人终于从生活的重压中得以喘息。
胡珍也曾跟团去过山东、北京等地游玩，但都走马观花，在景点之间奔波，玩的时间并不长。而她的亲戚朋友中，已经有不少人去过海南过冬，提起那里的气候总是夸赞。2023年下半年开始，胡珍夫妇就在观望有没有好的旅游产品，也想去海南看看。10月，两人看到了一则介绍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新村镇养老公寓的直播。
胡珍还记得，直播里的主播介绍，陵水位于北纬18度，年平均气温25.2度，冬春气候温暖且干燥。而新村镇位置优越，离著名的猴岛景区走路只需十分钟。直播间的背景中，干净的房间、漂亮的海景、丰富的食物循环播放。让她心动的还有价格，如果连住6个月，一个人只需要2000元每月，他们夫妻两人入住，还可以再优惠200元。她和丈夫的退休金都是3000多元每月，这个价格在他们的承受范围内。胡珍对海南的半年有着最朴素的想象：一方面“吃好、玩好、住好，交到好朋友”；另一方面，她终于不用再操心一日三餐，从做饭、洗碗的琐碎中解放出来了。
陕西宝鸡的夏红夫妇有着和胡珍夫妇相似的生活路径，年轻时忙着工作、照顾老小。等回过神来，退休都已经五六年了。她和丈夫虽然都年近70岁，但从受朋友邀请尝试了第一次旅居后，便踏上了租房旅居的生活，感觉累了，就找个养老公寓住上一个月。
每次出发前，夏红的丈夫都会上网做好攻略，从宝鸡开始，带着一车都装不下的锅碗瓢盆、被褥上路，开三四百千米停下来住一晚，三四天就到了海南。两人确定住宿的重要标准就是是否能看到海。几年过去，夏红对海的热爱依然没有减退，“每天我都会散步去海边看日落，每一天的日落都不一样，每一天的日落都那么漂亮”。虽然她和丈夫两人都有高血压、高血糖等慢性病，几年前，她还做了肺部结节的手术，但她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想要再这样玩十年”。
在岳瑞先和本刊采访的多位旅游养老从业者眼中有一个共识，大部分老人并非想象中的“老态龙钟”，相反，他们对生活还有很多的热情和欲望。岳瑞先说，“国家卫健委发布的《2023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我国人均预期寿命达到78.6岁，很多人可能要活到八九十岁，退休后还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刚退休的老人确实还很‘年轻’”。
“年轻”的老人们想要寻求更新鲜的生活，但有时也并不如愿。胡珍入住养老公寓一个月后，便没有了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在海边披着纱巾跳舞的视频的热情。这时，她和丈夫已经把周围景区全都走了一遍，在这个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主街的小镇上，无聊占了大头。吃得也并不顺心，虽说是三荤三素，但每天都是土豆、茄子和炸带鱼。胡珍曾委婉地问老板，能不能试着换成西红柿炒鸡蛋，老板娘笑着回她，“那你每个月得再交500元才行”。胡珍没有办法，只能和老伴一个月偶尔出去吃几次，再多会舍不得。
《幸福院》剧照
让胡珍隐隐担心的还有安全问题。老人们虽还“年轻”，但毕竟比不得真正的年轻人。2023年年底，同公寓一个60多岁的大爷心脏突然不适，甚至无法站立。一个人包了一间房的他只能费力爬到隔壁房间门口敲门，多亏隔壁老人拨打急救电话，花了一个多小时才送到三亚的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当时胡珍还在打麻将，“听到急救车的声音都吓个半死”。
今年过年，胡珍的女儿邓然去到养老公寓陪了他们一星期。因为疫情和各种各样的原因，邓然已经连续3年没回老家过年。作为公寓里唯一一个年轻人，邓然感受到，不光是父母，几乎所有老人对她的到来都很开心。她观察到，父母在这里过得并不如她想象中的快乐。“老人们来自全国各地，年龄跨度也大，平常遇到了聊起来也只是些家常的话题，不会深入，更多时候他们就是在海边晃荡”。还有一些不和大家一起玩的老人，“只是久久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像一株植物一样，等太阳落山，他们就回到房间”。在邓然看来，孤独依然是大部分老人生活的底色，更让她觉得无奈的是，这种孤独她也没办法消解，“因为没有时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除岳瑞先外均为化名，感谢实习生魏昭阳、施雨、侯翔宇的帮助）
排版：桃桃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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