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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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脚有一个洞,大约30厘米高、20厘米宽。在城市里住久了,你会为这个洞的坦荡吃惊。洞口没有门,直接连通室外,人站在跟前,能看见外面的石板路和草地。屋里的地砖上有几行泥泞的脚印,昨天夜里下了雨,那是进进出出的猫留下的。
猫门外面,是一个庞大的人类居住区,位于杭州钱塘区的海天社区。这里有25栋高层建筑,分为南北两区,整个小区有3000余户,人口过万。海天社区属于杭州经济开发区,位于杭州的大学城,居民大多是新杭州人,以周边高校教职工、大学生和工业区员工为主,租户多,流动量大,是一个管理复杂的大型社区。
猫门里头这间形状不大规则、装修简单的屋子,是海天城小区业委会和海天社区动物文明建设协会(以下简称“动文会”)为流浪动物设置的临时安置点,门口的牌子一块是动文会的,另一块写着动物居委会。2021年,海天社区备案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协助政府管理和保护社区动物的社区社会组织,后来又在民政部门注册登记区级社会组织,一边管理本社区的动物,一边帮助周边社区发展社区社会组织。生活在这个社区内的动物们,也有社区居民身份,能够得到管理和保护。
猫门旁边,毛思成在安抚蠢蠢欲动的流浪狗“十一”。小狗在安置点待了两个月,还没有人领养。它是这里唯一的狗,剩下三十来只都是猫。猫进猫出,难免去招惹一下十一。看见我们来,或许出于“狗立猫群”的寂寞,或者是天生好动亲人,十一根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张嘴叫了两声。毛思成拍了一下它的脑门,“别叫!不然隔壁奶奶又要投诉了”。
按照毛思成给我的定位点找过来的时候,我险些没看见动文会的招牌。这里透着一股低调安静,尽量不打扰人类生活的气息。房子是小区临街商铺的最末一间,和隔壁的宠物医院连在一起,玻璃橱窗上贴着两张待领养流浪猫的资料,透过中间一扇纱门,猫砂、猫粮和猫毛的混合气味幽幽地冒出来。一只大白猫、两只奶牛猫蹲在门口,静静地,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屋里的灯光昏暗,偌大的屋子只有一根白炽灯管照亮,怎么看都不像有人活动的样子。后来我读了《安置点环境设施和行为规范》才琢磨明白,为了避免刺激动物,让它们在这里安心静养,安置点所有区域应使用柔和的灯光照明避免“强光”。这里不是为了人类设置的场所,而是为了动物。
毛思成特地指给我看,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列规章。最显眼的是一份《海天社区居民动物文明建设公约》,分为“文明饲养动物,维护邻里和睦”“科学管理流浪动物,维护善良风俗”“革除陋习,维护公共卫生安全和生物多样性”三个部分,将人、宠物、流浪动物、野生动物的活动都包含在内,这是动文会的“纲领性文件”。另外两份是今年7月海天社区全体业主大会刚刚投票通过的规约,一份约定家养动物的管理规范,另一份专门针对承租人员的养宠行为。
这些都是动文会的创举,特别是今年通过的这两份规约,在业委会的4个提案里面通过率最高,得票率超过80%,“说明大家基本上都认可我们做的事情了”。跟动物相关的事情,通过一系列公约,加上业主群、志愿者群的分享、公示、监督,被纳入了人类社会的话语监督网络。
猫门所在的缓冲区是安置点最里面的一间。从街边到里面,安置点被分割成4个空间。临街这一间既是动文会的办公室,也是大多数健康猫咪的活动区。有陌生人进来,埋伏在各个角落的猫咪渐次醒来,有的冒出头,有的看了我一眼又趴下去。几只三四个月大的年轻小猫还带着野外生存积攒的撒娇技能,凑到跟前来讨要抚摸。
办公室侧面半间房是给刚绝育过或者大病初愈的猫咪的休养区。它们仍然需要人类的照顾。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只有少数几位经验丰富的资深志愿者可以进入。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毛思成就是从里面钻出来的,T恤上一身猫毛,不好意思地拿餐巾纸擦着身上的猫鼻涕,一只手把想闯进去的健康小猫捞出来。照顾生病的动物不是简单的工作,他有些不好意思,“早上还没人来过,办公室没收拾,这就是原生态状况”。
经过一条摆着猫砂盆的走道,里面有几个笼子,暂时放着一些即将被新主人领回家的小猫。它们被打理干净,也处于半隔离状态,等着去新家。只有一位是例外,毛思成打开第二层的笼子,看看一只睡在猫砂盆里的蓝猫——它又全拉在旁边的尿垫上了。
走廊尽头是完全密闭的隔离间,里面是刚抓来的猫咪。其中包括前几天刚从小区里救回来的小猫,它卡在了居民楼的石材外挂面间隙里面,得名“二柱”。还有一只附近小区营救的布偶猫暂存在这里,养宠物的人多了,弃养也多了,流浪的品种猫也不再罕见。毛思成没有打开这间给我看,刚到安置点的猫情绪还没有稳定,容易应激。
安置点的猫门是今年8月才正式打开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钱叶芳,之前在杭州的高校任教期间做校园流浪猫救助,动文会是她在杭州任教时和海天社区一起打造的一个社区自治样本。她给我解释了猫门的来由。
“社区临时安置点和一般救助站不同,它是一个临时中转站。除了重病和养老的猫,其他猫恢复健康以后都应该在小区里活动,社区应该是它们的后花园。”钱叶芳说,“按照流浪猫救助的TNR理念,放归的原则是从哪里来放到哪里去,但很多救助来的猫都患有重病,一治就是几个月,等休养好放回去的时候,旧领地已经没有了。这就需要一个过渡的地方,让它们既能出去适应外面的环境,如果害怕,还可以回来,才能慢慢探索出一片安全的新领地,和别的猫和谐相处。”
放归的前提是社区环境对动物足够友好。动文会刚建立的时候,大家的观念还没有改变过来,部分业主仍然排斥和投诉流浪猫,甚至没有太多人愿意投喂,猫放归后很难生存。“2022年动文会就请物业师傅帮忙开了门洞,等待时机到来。今年,社区全体业主大会高票通过了两个规约,我们觉得时机成熟了。”钱叶芳记得,在猫门打开之前,临时安置点的“猫口”一度接近50只,现在第一批放归的10只猫还在过渡期,下一批猫仍需等待,“也不能一次放出去太多,不然可能会影响附近的居民”。
白天,猫门一直开着。下雨了,有的猫想进来躲雨,或者安置点里面健康的猫想出去转转,也从这里出入。外面似乎有一只小猫想进来,见我这个陌生人在,犹豫了一下又离开了。货架上的猫窝里,一只巨大的橘猫睡得深沉,看来是昨夜玩累了自己进来的。一切都静静的,我们从后门出去,领着十一去释放它的天性。
流动的朋友
协会的发起是从“解决矛盾”开始的。跟许多城市社区一样,海天社区曾经是一个因为猫狗问题投诉重重的社区。许多时候,矛盾的关键不在动物身上,只是跟每个人的生活习惯有关。志愿者王革对此深有体会,“猫叫扰民是小区居民投诉的一个焦点,尤其很多邻居都习惯开窗睡觉,到了猫咪发情季节,夜晚的猫叫声就显得特别清晰”。她是在杭州生活的东北人,在高校任教。她把自己家楼下的安置点维护得非常好,自己买粮食,打扫卫生,做成了典范。
动文会的开端源于一次看似普通的流浪猫救助。2019年,小区有3只小猫掉进电井,连叫了好几天,居民投诉,物业缺乏抓猫的工具,只能找平时救助流浪猫的居民求助。“要说协会的起源,就是物业向社区里的救助者借诱捕笼。”钱叶芳说,“当时几位救助人就跟物业商量,你们这样抓捕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抓了猫,把它扔到很远的地方去,以后就没有猫了吗?你要解决问题,就要用更长远、更有效的方式去做,抓捕后绝育、打疫苗、领养,还要有一个安置和投喂的地方,用科学的方法去管理流浪动物。”
钱叶芳说的这套方案叫作TNR,这是一套“诱捕—绝育—放归流浪猫”的操作流程,旨在用人道的方式控制流浪动物数量,也能保证社区居住环境。在社区里实践这一套做法,需要有稳定的人员、场地和资金来源,这意味着需要物业、社区和业委会配合,也就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组织背书。有了这个想法,小区里的救助人决定一起为管理动物的组织找一条能走得通、走得远的路。最后社区主任和业主们一起找到一个办法,注册社区社会组织。这种组织形式的备案门槛低,对成员数量和固定办公场地不做要求,又足够正式,能为愿意管动物们的“闲事儿”的热心人提供一个师出有名的身份。
在河海大学读社会学博士的吴迪2022年来到海天社区,想知道一个社区里的人和动物如何建立起一套和谐相处模式。他本来只打算调研几天,结果当时协会实在缺人手,负责人拜托他留下来帮忙,就这样干了4个月志愿者。
吴迪在上海、南京、济南都做过宠物管理方面的观察,知道城市里面动物治理的难度。“一个是中国城乡养猫养狗的观念不同。农村地区,猫狗更多承担功能性角色,猫用来抓老鼠,狗负责看家护院;而在城市社区,猫狗则更被视为家庭成员。这种观念上的割裂,使得城乡在猫狗管理上难以形成统一的规范和机制。在城市中,猫狗进入公共空间的情况日益增加,但管理责任尚未明确。例如,在济南,狗的管理由公安部门负责,而在杭州则由城管部门管理。流浪猫则是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这种责任分散的现象导致了该问题难以成为行政体系的重点议题。一旦管理出现空白,争议容易爆发,尤其在网络上,冲突变得非常激烈,导致实际行动难以推进。”
吴迪自己在学校也参加流浪猫救助协会,学校环境相对简单,组织架构也明确,年轻人大多喜欢小动物,氛围友善,每年源源不断的新生能提供持续的志愿者来源。“在社区,大家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工作。还经常遇到居民的举报和批评。有些居民会把动物看成不便和隐患的来源,因此产生焦虑、恐惧。”
我跟着毛思成遛狗,顺便巡查附近的投喂点。在海天社区,投喂点是有统一管理的。不仅有专人维持水盆食盆和附近区域的卫生,上面还有提示牌,说明这是小区的公共财产,不可破坏。投喂点通常设置在架空层的角落,一位婆婆在旁边停电瓶车,看我们在,搭了句腔,“那里有人喂猫的”,接着又加了一句,“都是野猫,没人养的”。似乎想要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想追上去问问她有没有觉得困扰,她已经快步进了单元门。投喂点放在哪里,是动文会结合居民意见,也经过物业同意设置的,但是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感受不同。毛思成告诉我,前两天还有人投诉,要求把自家卫生间窗子下面的投喂点挪走。过去那里是租户居住,最近房东自住以后,喜欢开着窗子,又没有装纱窗,发现会有流浪猫跳进去,这就有了矛盾。物业打电话来找动文会,几方一商量,已经马上着手处理,把投喂点移走了。
社区里,养宠和不养宠的、爱猫和爱狗的、对动物无所谓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紧密的空间里面。平衡需要小心地把控,不断地调整。动文会尽量在每个楼栋设置观察员,有点像“网格员”,分片关注自己楼栋的投喂点卫生、动物活动情况。动物流动,人也会来来往往,我们眼前的这个投喂点,之前还“休眠过”,因为负责的姑娘搬走了,他们就把一些工具撤走了。不久前又有新的志愿者愿意接手,于是粮食和水又摆上了。毛思成察看了一下,“都很干净,还放了玩具,新来的小姑娘很认真。”
跟私人救助比起来,“师出有名”的动文会设立了一套严格的领养规则,也有底气去执行。领养人的所在地需要审核,倡导在本社区范围内领养,其次是周边社区,只要条件合适,也有领养到市区其他地方的。每个领养人都要登记自己的身份信息,提供身份证复印件,要求他提供居住在附近社区的证明。居住的条件有专人察看,领养后续有人跟进。领养人要给动文会缴纳300块押金。后续打了疫苗退一部分,绝育了退回剩下部分。这两个程序走完,基本上猫也能在主人家度过好几个月,互相确认是否适合共同生活了。涉及钱的事情,一个有备案的组织确实更有底气执行。
志愿者金慧兰感慨万分地给我看一位模范领养人的故事。金慧兰在海天社区住了10多年,南区北区都待过。她本来是体育老师,学校其实早就在搬到了100多公里外,过去课少,她在这里住得时间多。现在课多了,她还是放不下这里的猫,周四周五没课,就过来收拾屋子,顺便照顾这里的小猫。她划拉了几个月来的聊天记录,那只小猫简直是“劣迹斑斑”。因为领养的时候已经是成猫,领地意识很强,关阳台也拉在自己窝里,领养人女儿的被子都扔了好几条,沙发也换过了。对方每次汇报进展,金慧兰也要在下面不停地夸奖、抚慰、鼓励。最近,领养人说猫终于不随地尿了,希望能继续保持,“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要放弃这只猫”。金慧兰一边给她退最后一笔押金一边说:“你看,这样子是不是觉得还挺值得的?我们这个协会在,就有人一直鼓励他们,给他们兜底。”
“涉及小动物的事情,还是挺考验人性的。”金慧兰家的猫也是来动文会之后在地下车库救到的小猫,得了猫传腹需要隔离,她带回家照顾着,有了感情就留下了。还有的小猫受过虐待,有前爪被砸扁的,也有送来的时候屁股上的毛烫掉一大片的,“有的时候真的没法低估人性的恶,但人性的善也常常超出我们预期。很多时候,我们也没那么伟大,就是硬扛着。每个社区都需要几个核心的人,把这件事撑起来”。
吴迪在自己的论文里,提到了“社区动物”这个词。流浪猫是社区动物的一部分,宠物狗也是。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哲学副教授郭鹏对这个概念提出了具体的解释,她主张用“社区动物”来替代“流浪动物”这个说法,“流浪动物这个说法预设这些动物一定要生活在人的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人类的家庭,实际上城市里的猫狗对人的依赖不一定那么强,但又与人共存,已经成为城市生态中的有机一员。”
吴迪觉得在海天社区,人和流浪猫形成了一种超越生态关系的邻里关系。“我觉得要强调社区动物这个概念中责任的观念。社区动物一定是和人发生关联的,因此社区应该承担对它们的照料责任。如果是一只路过的鸟,一种纯野生的小动物生活在社区,人的干涉反而适得其反。但是猫和狗不同,它们和人的关系具有丰富的情感、文化和社会联系。意味着社区动物不再仅仅是需要管理和利用的生物资源,而是一个具有能动性的、可以与人互动的行为体。”
怎么让社区里形形色色的人,承认动物也是同一空间内的居民?吴迪觉得关键之一是“情感建设”。社区动物生活在人的社区里,和人产生情感互动。无论这种情感是同情、喜爱、排斥还是漠然,都会影响它们的处境。
动文会有自己的小程序,业主可以在上面登记自家的宠物信息,还会展示社区流浪猫的信息。流浪猫这一部分,分了4个栏目,待领养、放归、失踪和去世的都记录在册,每一只动物的生死来去都有迹可查。吴迪救助过一只得了猫传腹的小猫,它只在安置点活了几天就去世了。它的故事也被记录下来,放在公众号上,在小程序也保留了一席之地。“我们希望看到人与猫之间更多互动的具体过程。将其作为纪念,让大家像讲故事一样讲出来。”吴迪说。
小区里关心动物的业主,有一个“毛孩子家长群”,规模日渐壮大。吴迪记得自己在的时候有100多人,现在已经有200多人。毛思成给我看群里的聊天,“家长群”聚集了一大群关心“猫事狗事”的热心群众,大家已经有了主动关心动物的意识。志愿者平时有自己的工作,不能时刻关注小区里的动物动向,“家长们”看见受伤的猫,会拍照发到群里。白天有猫掉下楼,好心的保洁阿姨把掉下楼的猫送到医院,“根本不用我们去讲”。一些住户的猫丢了,自然而然就先找动文会问:“你们这儿有没有新进来的猫啊?”
情感的流动不只在人和动物之间,每个人都在这里满足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精神慰藉。吴迪访谈了23位协会成员,发现年长的志愿者更喜欢去巡查维护投喂点,年轻的志愿者喜欢跑安置点,尤其喜欢带着朋友来,带点轻社交的意思。毛思成告诉我,现在动文会核心的志愿者有60多个,他们都是长期坚持下来的中坚力量。大学生志愿者也越来越多,这是“师出有名”的一个附赠好处——动文会是正式备案的社会组织,学生在这里做的志愿活动,能够计入学校要求的志愿时长。
周五晚上,我坐在安置点两三个小时,屋里接连来了三个年轻人。他们互不认识,也不互相搭话,一个在拖地,一个在拿逗猫棒陪小猫玩,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有点局促地站在一边,一时找不到事情做,也不想走。猫砂盆被翻了又翻,地被拖了又拖,湿漉漉地泛着光。我也放弃了谈话,和他们一起望着猫。人各自想着心事,猫各自找着乐子,这里好像洋溢着一股愉快的互不打扰的默契。
保安小亮哥话很少。这两天他连着值夜班,晚上7点才能见到他。他站在办公室里,不大好意思地侧着脸对我。他有两重身份。既是物业派来协助动文会工作的专员,也是动文会的老资格志愿者。小亮哥要巡逻,我提出坐在他的电单车后座上一块儿去转转。
“我们物业最头疼的就是小区里流浪猫发情或者扰民,居民会投诉。我们这里一楼如果不关窗,就会有猫进去。动文会能和物业领导商量,大家一起把小区里的猫狗问题管好,可以改善小区环境。没有他们(动文会)的时候,每天都有投诉。猫跑到楼道里面了,或者跳进家里了,很难管理。”
“以前我没这么忙,基本有时间就会到协会来。做清洁卫生,换水,倒垃圾。志愿者少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负责。”现在,小区里的杂事变多了,他感叹实在忙不过来,事事都要关心。路上,我们经过两个被放倒的路障,只剩下一个墩子,夜里很容易绊倒人。他停下车扶起路障,“以前这种地方就出现过小孩走路磕掉牙的情况,人家摔了就会投诉嘛。”
进入地库,小亮哥骑得更小心了一些。为行车设计的空间,视野不是那么开阔,人和电瓶车在这里行走都要加倍小心,更遑论动物。小亮哥告诉我,“地库里面原来也有投喂点,后来业主反感,就都搬到地面上去了。主要是猫在地库里面危险,开车的人看不见,不知道压死了多少只。有猫尿味,业主也会投诉的。以前碰到有人在地库里遛狗或者不清理狗的粪便,我们也劝,但是有些话很难说,他们对我们物业管理还是有些排斥感。”
路过一个风机房,小亮哥指给我看,这就是动文会成立之前业主设立的第一个安置点。当时是物业空置的杂物间,清理了两天才打扫出来。可惜的是,那批猫做了绝育,放归后都不知所终了。
我向钱叶芳提起这件事:“为什么有了安置点,开始做TNR,社区动物的处境还是没有改善?”“还是因为观念没有扭转过来。”钱叶芳说。绝育后的猫回到小区,很快又会被驱赶,抓起来扔出小区算是好的,还有毒害、虐待的。“它能不能解决吃喝、碰到天灾人祸怎么办、社区里面投诉怎么办?只要环境和社区业主的观念没有改善,小区里的流浪动物就很难生存。所以我们设立了一个目标,要同步改变社区业主的观念,不管养不养宠物、不管动物是家养的还是流浪的,我们对所有的动物都应该文明对待。”
动文会有一个说法是“四方共建”。社区组织、物业、社区、业委会,各自出一份力,都参与到动物文明的建设里面。从我的生活经验来看,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毛思成自己也感慨,他的小区现在连业委会都还没有建立起来,不要说联合业主做什么事情了。
吴迪在社区的时候,动文会还在一个争取各方认可的阶段。人手少,志愿者流动快,大多是租户,可能干一个月就走了。在社区里建立一个管理动物的协会,许多架构都是一点点摸索起来的。吴迪从观察者的视角看,“一般在社区动物管理的问题上,各方的关注点不一样。物业的目标是消除投诉,在此基础上,希望自己的工作量少一点。社区起初基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态,凡事最好不要张扬,最好不要引起争议和舆情。而街道在社区之上,会有一些全局性的、文明建设方面的考虑,会比较支持”。但在海天社区,因为有动文会存在,各方有了一个统一的目标——要合力改变居民对待动物的观念,改善社区动物的生存环境。
“四方”里面,业委会的意见统一起来是比较复杂的。金慧兰过去就在业委会工作,对此很有体会。“业委会也是有两种声音的,比如有的业主会考虑卫生和安全问题。还有安置点用的场地,是业主共有的,为什么不能拿去产生点收益?”但还是“解决问题”的想法占了上风,小区里养宠物的人多,被弃养的动物也多,投诉没法解决,矛盾打成死结,“最后业委会为什么同意?因为小区里流浪猫太多了,不文明养犬的现象也很多,目前这个状况已经很棘手了。有了这个协会,反正状况也不会变得更差,为什么不试试呢?”
动文会成立后一段时间,居民仍然不大清楚有问题该找谁,有时依然向物业或者社区投诉。2023年,海天社区又成立了“动物居委会”,四方都派人加入,社区里面所有和动物有关的事情,就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了。
我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看见一张小卡片,跟普通居民身份证大小差不多,印着宠物的照片和名字。毛思成告诉我,这是动文会成立初期,摸排登记住户养宠信息的时候做的。让动物有身份、有名头,这是一个颇有仪式感的过程。它意味着赋予动物社区居民的地位,证明它有在这里生活的权利,也意味着它要做人类的好邻居,接受其他居民的监督。
让宠物主人把自己家的“私事”放到公共事务里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吴迪刚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动文会在做养宠信息登记,他和志愿者们一家家上门去问。有人不开门,有人开了门轰走他们,“有的人就不愿意登记,他说那是他个人的私事,即使我们强调狗要在公共场所活动,也就是要进入大家的公共生活,但他也会说那和我们无关”。其实那也是一次关于居民对宠物态度的调研,结果看下来,大多数业主对养犬养猫是宽容理解的,最主要的诉求就是文明养犬,不要打扰他人生活,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合理诉求。
和一般的个人救助或者公益组织救助不同,动文会是一个生长在社区内部的、管理动物的自治组织,它与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邻,也需要更为聪明的制度设计和协商技巧。为了让业主配合登记宠物信息,动文会做了许多动物文明宣传活动,其中有一件特别的事情。2022年,社区附近一只流浪的哈士奇被执法队带走,动文会主动和执法队协商,又把它要了回来,找了新主人。钱叶芳分析,这是一种向业主证明动文会行动能力的方式。“要让业主看到,动文会是有能力跟执法部门协商的。如果社区组织有能力自治,就不用把这些矛盾上升到执法部门。一方面节省了社会治理成本,另一方面这也让养宠的人有一种安全感,少一些抵触。这就是社区自治的意义。”
我们在小区里转悠,毛思成四处给我看动文会布置的标语、宣传栏、读书亭,无论是否刻意驻足,都会感觉“动物”这个词汇反复出现。宣传栏里,除了张贴着他们提出的《公约》和今年刚刚通过的两份《规约》,还有一份红纸打印的“志愿服务光荣榜”,居民为猫做的一点点小事,大到抓猫、绝育、转移投喂点、捐物资,小到观察猫的动态、清洁设备,都被记录下来。
至于劝说不文明养宠的工作,有点像老娘舅,要耐心也要技巧。毛思成给我传授经验,“有人遛狗不牵绳,如果我上前劝说,他会说,‘你干啥的?你凭什么管我?我就不牵怎么了?’”一个有奇效的法子是动员孩子,小区里的孩子经常参加动文会的活动,“让孩子穿上志愿者服装,拿着传单,上前就问,‘叔叔,你怎么遛狗不牵绳?’哎哟,这个效果会好很多。他肯定不会直接凶一个孩子,他也不好意思,他会说‘哎!这狗我确实没牵,下次一定’。”
共识的形成过程难以捕捉,氛围的扭转却可以感受。关于人和动物如何相处,细枝末节的共识就是在这样软磨硬泡的过程中,在“拉不下面子”“也没坏处”和“邻居一场”的相互妥协中协商形成的。尽管《公约》不具有强制约束力,毛思成也能感觉到变化,“有了动文会以后,不文明养宠的行为,是会在社区微信群里打码曝光的。我刚来的时候,你跟他讲遛狗不能不牵绳,对方气焰是很嚣张的。到了现在,至少没人公开这么做了,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国庆假期过后,有其他区的管理部门来调研取经,毛思成想组织一个志愿捡拾狗粪便活动,“本来的想法是把我们这些好的做法展示给他们,结果捡了半天,只有塑料垃圾,狗粪便是一点也没捡到。”他说起这件事有些尴尬,又有些骄傲。
“动物居委会”,可以复制吗?
安娜是附近另一个社区的救助人。一天里,我碰到她两次。第一次是早上在宠物医院,金慧兰带我们去看望重病住院的两只猫,安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蹬着高跟鞋,穿着职业套装,手里抱着一只怀孕的母猫,“本来要捉两只,另一只跑了,我要去上班了,晚上再抓”。晚上,她又送了一只刚抓到的小猫到医院,顺便来安置点看看猫。
看得出她上了一天班,妆容有些松懈了,大概穿高跟鞋站着腰腿也累,她靠在办公桌上,拿纸巾给小猫擦鼻涕。她有种当妈妈的操心感,把小猫拎起来,看谁身上有跳蚤。讨论什么消杀方式好、哪种驱虫药效果好,嘱咐毛思成要把家具、猫粮和猫都搬出去才能彻底消杀。从人生时钟来看,安娜应当处于最忙碌的阶段。孩子上学要管,老公工作忙经常不在家,她自己也要上班。她家里养过猫,老猫去世以后,孩子突然变得对猫毛过敏了,她心里还是喜欢猫,就把这部分爱转移到了流浪猫身上。
海天社区安置点里的猫,有些也是安娜参与救助的。她亲热地喊一只银渐层猫过来,“它当时很惨,怀孕了被人家丢出来。我们帮它做了引产,所以它现在母爱爆棚,爱管闲事”。早上被“退货”的“轮胎”也是她从路边救的,“我在路边买奶茶,旁边一个外卖小哥说猫爬到轮子里去了,打电话给修车师傅,师傅说‘捅死就能拿出来了’。外卖小哥也不忍心呀,毕竟是一条命,我就帮忙抓出来了”。
安娜是带猫在隔壁做绝育的时候发现动文会的。这个给猫狗建立编制、有人与动物相处公约的动物居委会让她觉得佩服,也觉得有些理想化。“动文会确实有些考虑很长远,当然实行起来困难也是比较大的。比如需要每个社区有个牵头人,跟社区协调,跟物业协调,但除非是退休人员,会有更多精力和社区周旋,像我们这样孩子还在上学的,家人也不一定支持。我每天早上6点起来给小孩做早饭,白天上班,晚上还要看他做作业,只能尽量管管楼下那几只猫。”
现在,安娜觉得这件事变成一份责任背在身上。“几天没看到就想,这只猫是不是出事啦?就得去找。可能找到的时候已经是尸体了。”一个人毕竟很难坚持。去年安娜救了一只猫,打完折医药费还要5000元,募捐了2000元多,剩下3000元自己承担,“最后还是没救回来”。安娜想在自己社区也成立一个海天社区这样的协会,到现在还办不到。“社区不愿意掺和嘛,觉得不需要。我们物业也老换,新来的物业服务也不太好。”
动文会的理想是能把“海天模式”成功复制到其他社区。毛思成手机里有个微信群,里面有全国各地的社区动物救助人,经常有人询问,怎么在自己的社区也备案一个关于动物的社区组织。但目前看,要复制“海天模式”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多社区处在一个观望或者有心无力的阶段。
“其实备案社区社会组织不难,复制这套模式的困难点主要还是在政策层面,民政部门在有关培育发展社区社会组织的文件中,没有明确将动物类组织列举进去,其他社区在复制过程中可能遇到居委会、街道办事处或城管部门支持不够的情况。”钱叶芳告诉我,“也有附近的社区向海天社区求助。但我们根本的理念是让社区自我管理,他们自己社区的动物,必须自己管,这才是社区自治的意义。”
傍晚,我在小区里溜达。6点钟,孩子和老人活跃的时间段,偶尔有人拎着菜兜子路过,狗没见到,猫也没有见到。一位男士站在水池旁边,看着孩子玩耍。
我问他养狗吗,他说不养,他养乌龟。
“知道你们社区的动物文明建设协会吗?觉得小区里动物管理得怎么样?”
“还行吧。基本上早上6点之前、晚上9点之后出来遛狗,大部分人都能比较自觉。”
他显然更想给我展示自己家的宠物,狗和猫不大在他的关注范围内。给我翻手机里的视频,两只乌龟刚生了很多蛋,孵出了小乌龟。“我养的都是安静的动物。我挺喜欢狗,但我不会养,太吵了,也有点味道。狗还是有一定危险性,对人的影响会大一点。”他奇怪为什么我们关注小区里的动物,开始聊时政,突发事件、美国政局,这些看上去都比动物更“重要”。
我给毛思成讲了刚才的对话,他觉得很好理解。对大多数人来说,社区动物是生活中的“边缘话题”。社区组织要做的不是让所有人都来爱猫爱狗,而是找到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他强调自己的“理性”。我在“动物居委会”碰到的人里,毛思成是唯一一个家里没有养猫的。他记不得安置点所有猫的名字,也不大分得清它们,因此甚至有些惭愧,“具体的跟猫直接相关的事情,都是金老师和王老师这样的志愿者去做。有人会觉得宣传工作有点虚。但我觉得挺重要的,我们得把这个模式推广出去才有更大的社会意义”。
其实他养过猫。大学毕业之后,毛思成在海天社区租了一间房子,两室一厅。他喜欢白猫,一窝带回来5只,最多的时候家里有8只猫。猫都是白的,偏偏上班的衣服都是深色,他甚至专门用一个房间放衣服,好让猫在剩下的空间里自由奔跑。
到动文会之前,他在3家房地产企业工作过,在地产行业最后的余晖里凭着努力和幸运,拿到不错的收入。但是工作让人累到变形——毛思成开始发胖,免疫力下降,最后严重地猫毛过敏。他辞职了,换了一份作息规律的工作,送走了自己所有的猫。送走所有的猫大半年以后,他路过动文会,看见里的猫,心里一动,走进来问,才知道这里有一个流浪猫安置点。很奇怪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猫毛过敏突然好了,在这个猫毛乱飞的屋子里,他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现在,毛思成主要负责动文会的宣传工作,发公众号文章,回复志愿者的信息,组织社区里的动物文明活动。我们说话的间隙,他不停地接到电话,对每个人说“加我微信”。几天后,动文会要在附近商圈办一场大型活动,需要多招些志愿者。
时间很晚了,毛思成还在办公室剪视频。他给我看救助小猫二柱的视频。视频拍得晃晃悠悠,过程很漫长,小猫被困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夜里冒出了头,发现猫的业主、志愿者、带着工具的保安从小区的不同方位赶来,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四五只手一块儿把裹在布里的小猫塞进笼子里。毛思成对着手机回味。“那真是一次很完美的救援,先是路过的业主,有我们,有物业保安,还有居委会,你看,大家都是主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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