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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鸣:科尔托的1949年肖邦录音

作者:爱乐

2024-12-11·阅读时长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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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闲寺

阿尔弗雷德·科尔托,摄于1950年

阿尔弗雷德·科尔托这个名字,放在1949年的巴黎,难免唤起人们心中阴郁的印象。这位昔日法国钢琴界的巨擘,肖邦与舒曼的代言人,却在战争年代做了维希政府的高官。在最黑暗的年代里,科尔托与德国人的每一次合作,甚至于他在柏林举行音乐会的消息,都为他的听众与同事带来无法磨灭的伤害。那些在艰难岁月中备受迫害,向科尔托求助,却被拒之门外的音乐家的控诉如雷贯耳。然而科尔托所救助的人,似乎又远远多过被他亲口拒绝的人。自1944年开始的漫长调查,既没能落实他的罪责,也无法恢复他的名声,只是将这段泥泞的时间徒然延长。

1949年,法国对他长达四年的禁演告一段落。科尔托结束了在祖国瑞士的两年旅居,重返巴黎,在肖邦百年忌辰之夜回到了普莱耶尔音乐厅。法国人仍然抓着他的名字争论不休,但在要不要去听科尔托的音乐会这件事上,却不难达成共识:票房盛况空前,抢票失败的便有三千余人。仿佛至少有这么几个小时里,科尔托演奏的肖邦,能抹去些许的痛苦记忆,将美好年代的街灯重新点亮一晚。

 然而回忆只是片刻之事。1949年的科尔托,已经让他的听众感到陌生:昔日无穷无尽的音色层次、细腻的句法,哪怕是无伤大雅的错音,如今都染上一层浑浊,如同他久治不愈的白内障。评论家或是轻蔑地宣告他的衰退,或是不知所措地描述着他眼下的“古怪”,却没有人能说明这种转变的由来。而1949年的世界,也让科尔托感到陌生:战后的物资紧缺让人们生活拮据,神经紧绷,无论是在音乐厅里,还是在报纸上,理解和宽容都是从黑市也买不到的奢侈品。录音工业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作为唱片材料的虫胶仍然受到管控,录音公司则对艺术家的可靠性提出了苛刻的要求。战前欧洲音乐社会的松弛感,如今已经无迹可寻。

科尔托演奏肖邦《降E大调夜曲》(作品9之2)
1949年11月4日录制于伦敦艾比路录音室
母盘编号:2EA 14286
科尔托演奏肖邦《升c小调前奏曲》(作品45号)
1949年11月4日录制于伦敦艾比路录音室
母盘编号:2EA 14284

1949年10月的英国之行,让科尔托切身体验到这种变化。维希时期的记忆给他的巡演蒙上阴影,而伦敦的录音公司也已改头换面。盖茨伯格(Fred Gaisberg)这位录音工业的祖师爷,当时已然功成身退,EMI公司的古典音乐部门由他昔日的助理比克内尔(David Bicknell)接手。比克内尔追求精确的演奏与高成功率的制作过程,以应对物资的紧缺与当时唱片市场的萎缩。在他看来,盖茨伯格昔日纵容科尔托浪费大量母盘反复试录,直至捕捉到“灵感降临”那一刻的录音方式,简直是犯罪行为。他委婉地劝说科尔托录制“熟悉的曲目”,并且还要以小品为主,试图将他已经下滑的名声,在市场上做最后一次变现。

科尔托早有自己的计划:他一心想要录制肖邦的全部主要作品,并且将肖邦百年忌辰的1949年视为完成这一工作的绝佳时机。早在1942至1943年间,科尔托就在巴黎录制了全套的前奏曲、练习曲和圆舞曲,这是他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录制这些作品。这些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录音,喻示着科尔托“晚期风格”的开端:紧凑的速度、阴晴不定的音色、低声部尤其钝重。早年富于静止感的渐慢,也用得越来越节制,句法的线条瘦削而硬朗,塑造出强劲的动力感。肖邦的音乐仿佛汹涌的黑暗海水,吸引着年近七旬的科尔托一步步踏入其中,直到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科尔托这种对自身音乐形象的反叛,在比克内尔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冒险,1949年拨给他的录音资源,自然也少得可怜。11?4日,艾比路录音室为科尔托挤出了两个时段,供他录制肖邦作品。最终有不到半小时的录音以虫胶唱片发行,其中就有时隔二十年重录的《降E大调夜曲》,与首次发行的《升c小调前奏曲》,合在一张唱片的两面。

当科尔托在1929年首次录制《降E大调夜曲》这首“夜莺的独唱”时,他那令声乐家都心生羡慕的歌唱线条与自然的呼吸,使人们在沉醉之余,也疑惑他当时为何没能留下更多的 

夜曲录音。细密的弹性速度遍布全篇,右手旋律不时为左手的分解和弦让出空间,仿佛莺声间歇时露出的几分夜色。二十年之后,同一首夜曲在他心中变成了“一声夜鸣”(un cri dans la nuit)。右手过分明亮的音色,映得旋律线上字字珠玑,也与低声部昏暗的三连音之间产生了明确的隔阂。除了尾声与主题回归前的双音经过句,后者也不再紧紧追随前者的戏剧起伏。

 夜晚,不再是歌唱这一概念的从属元素,不再渴求歌唱的个性的复制,不需要指望歌唱的间歇才能显露出来,也不再因为歌唱的停止而瞬间消失——夜晚曾经不过是传递歌声的介质,如今却可以空无一物。而它既然已经存在,就不急于被听见。三连音中这片晦暗的夜色,以一种遥远的无动于衷,将自己独立了出来。它的声音仿佛来自与歌声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如同远处湖水上所落的雨。那吸引着科尔托的,也在幽深之处同样吸引着听者,无始无终。

 在《升c小调前奏曲》中,夜更深了一层。它的引力将歌唱卷入其中,淹没,溶解,如同一柄白色颜料搅入深色的漆,融合成醇厚的音响,这是夜晚吞噬歌唱之后的纹理。对科尔托而言,演奏是想象的随从,使虚幻之物浮现出来。这一对夜曲与前奏曲,是他铺设的细小石径,将听众的注意力聚焦在他那缓缓流动的寂静世界之中。当钢琴家的力量消散之时,肖邦的声音便能不受阻碍地从暗中发出。

 睡在架上的这张科尔托的唱片,是较为少见的战后德国压片,来自英国HMV公司在德国的分社Electrola公司。Electrola的虫胶唱片盘标,早年间是绛红或深栗色的,衬着耀眼的金纹。这些如今已被磨尽,只剩下暗红的底色与日渐黯淡的文字。这张唱片的两面,靠近盘芯处的唱纹都有磨损,这是留声机的钢针反复刻下的印迹,也是过去的人爱听的证明。两首曲子的结尾留下翕沙的噪声,让人们听到时间无情地打磨生命时,所发出的声响——科尔托的生命、肖邦的生命、这张唱片昔日的主人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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