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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度关键词:居然一亿多人都选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25·阅读时长1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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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玩抽象”只是被看作“为社区带来轻松愉快的活力”的无厘头搞笑,那里面是不是有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维舟

你可能也发现,现在周围一些人越来越“不说人话”,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怎么说的话都那么抽象?”

像这样“玩抽象”的已经不在少数了:日前,小红书评选出的年度关键词就是“抽象”,2024年该平台上有多达超过1000万条“搞抽象”的相关笔记和1.6亿条评论。在它看来,“玩抽象”为社区氛围带来了新的活力,人们以一种轻松的方式消解自己所面临的困境,“用无厘头来调剂日常,用插科打诨戏谑人生”。

但是等等,如果是这样,那么“玩抽象”和“无厘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字面意思上来说,“无厘头”原本指的也是一个人的行为、言语都令人难以理解,因为那既没有明确的意义,甚至也没有道理,但却又莫名其妙地好笑。现在但凡谈到“玩抽象”,大体上也是从这种角度解读:那是年轻人们的搞怪玩梗,有意不按主流观念行事,以一种解构、叛逆的姿态取消意义,获得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

传播学者刘海龙在国内率先研究了“玩抽象”现象,在他看来,“玩抽象其实是一种小圈子内的交流方式。当圈子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排他,就会形成一种独特的语言交流风格。这种风格的选择,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本质上讲,这种表达是在制造一个很高的接受、传播的壁垒,这样外人被排除,内部的人共享一种同一圈层才能理解的快乐。”

在此,他强调了“玩抽象”是一种小圈子内部的“玩梗”和“找乐子”,不需要深入沟通,也不需要圈外人懂,“抽象”就像一个暗语,反正“懂的都懂”。至于它要具体要表达什么、反对什么,都很空洞,不过是一种反叛的姿态,“它其实就是一种发泄,或者说是一种越轨的念头”。也就是说,那更多是审美意义上的,不需要什么意义——然而,几乎所有青少年亚文化可能都是如此,“玩抽象”又到底特别在哪里?

不可否认,许多“玩抽象”的都是所谓“乐子人”,像号称“先天抽象圣体”的围棋选手战鹰,就以搞笑的直播风格著称;然而,也有很多“玩抽象”的一点也不幽默搞笑,甚至倒是在网络空间喃喃自语吐露内心的情感伤痛;不仅如此,“抽象”一词最早流行起来,与充满攻击性的网络暴力紧密相关:2015年9月1日,网络主播李赣(李老八)在成都创立“抽象工作室”,其中的一个主播孙笑川在被激怒后猛烈喷人,结果这反而为他带来的人气,骂人的视频都被称作“抽象圣经”。

由此来看,“抽象”并不只是“无厘头的搞笑”,它至少有一个被评价家们普遍忽视的特点:“抽象”的感染力与浓烈的情绪有关。“玩抽象”的人并不是在公共空间里面向公众理性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恰恰相反,他们可能说话、行事颠三倒四,宣泄自己的情绪,至于别人懂不懂,他们恐怕也并不在乎。与其说是他们的话语难懂,不如说是这种强烈自我色彩的情绪让外人费解,但却可能在小圈子内激发一些人的强烈共鸣——这种会心的共鸣可以是基于痛苦,也可以是快乐,“搞笑”只不过是给外人的印象之一。

这其实很像孩子的行事风格。我一个侄子,从小调皮,有一次来我家玩,大人们谈事,他不停地在旁边做怪动作,自言自语,最后他妈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安静点?你都在搞什么啊?”他委屈地嘟囔:“因为你们都不理我嘛。”还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做小动作,被老师罚站,但在墙角仍然不老实,台下同学看了发笑,老师训斥他怎么毫不知耻,他答:“那我尴尬嘛。”

《家有儿女》剧照

也就是说,这些言行成年人之所以觉得难以理解,恰是因为从理性的逻辑去看待,但理解的真正钥匙是背后的情绪:他做出那些怪动作、说那些怪话,只是想引起注意、缓解尴尬,而一个青少年可能既无意遵守成年人的规范,想要标新立异,也不知道如何恰当地表达自己情绪,有时就不免显得相当激烈而夸张,这都使得旁人看来愈发“抽象”。

“抽象”一词原本指的是没有具体经验的理论演绎,因而难以具体地感知,然而现在所谓“玩抽象”和这种纯理性推导的意思完全相反,恰恰是极为感性的,只是那种情绪表达一旦脱离具体语境,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变得无法理解——那其实不是原先意义上的“抽象”,只是因为和抽象概念一样难以理解,才根据这种感觉而被类比。

本来在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完全凭借语言,眼神、语气都能表达丰富的意味,同样的一句话,根据说话者的口吻和当时的具体语境,就可能有相去甚远的不同含义。伊娃·易洛思在《冷亲密》一书中指出,情感“总是关注自我以及自我与处于不同文化中的他者的关系”,因而可以为行动赋能。

她举了这么一个例子:“你对我说‘你又迟到了’,我对此是感到羞愧、愤怒还是内疚,几乎完全取决于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要是上司对我的迟到发表这番评论,我可能会感到羞愧;如若是同事的话,它可能会叫我愤怒;而如果是在学校等我来接的孩子说这番话,我可能会深感内疚。”反过来说,如果你和对方不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说,那就极有可能感到莫名其妙。

《功夫》剧照

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街头混混阿星在重伤垂死之际,用血手画下一个棒棒糖的图案。观众们都知道,那与他少年时的一段创伤记忆有关,然而剧中的包租公并不知道此事,完全摸不着头脑,急得喊:“喂喂,说中文啊!”也就是说,如何解读这个信息,取决于背后那个语境。

社会学家爱德华·霍尔曾提出“高语境文化”的概念,他发现,在一些文化中,交流形式“一半采用语言,一半不采用语言”,“不使用正式的语词来传达信息会使理解变得倍加困难。因为无论哪一方对正在发生的什么都不太清楚。”(《无声的语言》)在中国传统的熟人社会里,这是常有的事:人与人之间知根知底,根本不需要把话说全,甚至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字面上的意义(比如“呵呵”),只言片语就能会心一笑。

现在,随着中国社会快速的现代化,这种熟人社会已经大规模瓦解,别说是公共空间面对着一大群彼此不认识的人,就算是家庭内部两代人之间也都有了代沟,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年轻人在小圈子里彼此能理解的话语,在出圈后就突然变得很“抽象”了——“抽象”意味着社会上已经出现了不止一套文化系统,以至于难以译解对方的语言,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

《西虹市首富》剧照

当然,如今的“玩抽象”已经变成了一种有意识的行为艺术,一种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抽象”也是他们应对日常困境的一种方法,他们由此可以消解自己面临的无聊、平庸和困窘。尽管有时这难免让他们显得难以被人理解,但这种独特信号却也会给他们带来同好,还有自我保护的作用——因为那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大人,往往也正因此而不知道如何介入干预。就像刘海龙说的,“它很难理解,甚至是无意义的。当一个东西连意义都没有,你怎么禁止它呢?”

吊诡的是,对这种“玩抽象”的亚文化来说,最大的威胁可能正是它正逐渐开始得到主流文化的承认。尽管它仍然显得很“抽象”,但一旦出圈成了流行词,就势必面临来自外界的界定、模仿,而这种承认却往往伴随着误解、收编和改造。别的不说,如果“玩抽象”只是被看作“为社区带来轻松愉快的活力”的无厘头搞笑,那里面是不是有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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