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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来，原本依赖地下钱庄、银行卡和虚拟货币洗钱的犯罪分子，开始将触角伸向外贸、黄金、粮食等民生领域。他们利用涉诈资金购买货物再转卖，以此完成资金“洗白”，也由此制造出一批新的受害者。

记者｜陈银霞

编辑 | 王珊

2025年7月13日清晨，家住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润河镇的农户凌民艳发现，他的农商银行账户被冻结，“去大粮库卖粮食，银行卡都不能用”。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账号是北京的刑侦支队封的。第二天，凌民艳赶往北京，公安告诉他，汇款人闫燕玲报案说遭遇诈骗，凌民艳是收款人，所以做了封卡处理。

这个说法让凌民艳很懵，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没有见过闫燕玲，只知道她是前几天在他这里买粮的老板的会计。凌民艳给老板发了信息，“老板，你给我转账的那个会计怎么说我涉嫌诈骗？”没有回复。

这场卖粮买卖最早能追溯到6月底。当时，一位昵称为“粮食搬运工”的客户添加了凌民艳的微信，对方自称是在视频平台看到的凌民艳联系方式，想在他这里买小麦。31岁的凌民艳来自安徽阜阳的农村，自己种了几十亩地，也做收购粮食的生意。最近几年，他明显感觉到粮食越来越难卖。以前麦收后，会有河北、山东、河南的粮贩来拿货，价格高时一斤粮食能卖到1.3-1.4元/斤。但最近最高只有1.2元/斤，价格停滞不动。

从2023年底开始，凌民艳开始在视频平台里发布小麦和水稻的视频，希望拓展外地客源：本地熟客通常一斤粮食只能赚1分钱，但新客户或许能赚到1.5-2分。那天，自称“粮食搬运工”的客户说自己住在凤台县。他表现得十分专业，询问标准新麦的容重、水分、价格，是自然干还是烘干，是用铲车还是传送带装货。凌民艳看到他的朋友圈里，每天都是小麦装车的视频，也放下了防备。这名客户说，自己很忙，每天都要装车卸货，于是在货拉拉平台找了一个50多岁的跑腿师傅，开着一辆五菱的7座车来拉10斤小麦样品。收到样品后，对方和凌民艳敲定按照1.185元/斤的市场价，购买3车粮食。

7月2日一早，凌民艳给对方发去农商银行的银行卡，对方提及先转钱，多退少补。中午11点左右，凌民艳收到一个名为闫燕玲的人账户转账，有40万。那名客户说，闫燕玲是他的公司会计。这之后，3辆13.5米的红色高栏车陆续开到了凌民艳的仓库，车上都蒙着墨绿色的帆布，车牌都是阜阳市的。司机告诉凌民艳，他们也是物流平台下面的车子，队长让他们过来拉货，其余没再多说。凌民艳也没问出是送去哪里。

下午，三辆车陆续装货完毕开走，总共166吨，总计39.446万元，还要退还客户5540元。现在回想，唯一有些异常的是，在退还多余款项时，老板先提供了一个微信收款码，说姓左，但该账户被限制没法转账，凌民艳就说直接转账。转账时要填姓，老板说自己姓崔，但显示不对。对方又说，“忘了，是我媳妇的实名，张”。但还是没法转账，支付宝也不行。最后是转给了一个名为“陈静辉”的农行账户。

在广东佛山的广东五金城经营一家五金店的莫嘉尉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9月23日，一位自称来自塞内加尔的非洲客户添加微信联系莫嘉尉，说要在他这里买一批灯具，让代理人帮忙付款。莫嘉尉所在的广东五金城是全国最大的五金商城，拥有大大小小千余家五金店铺，外贸单也是这个沿海商城的重要部分。外国客户通常没有本地银行卡，经常都需要一个国内的代理人帮忙支付，有时他们买的东西很杂，还会让其他五金店主将货拉到莫嘉尉这里，由他统一运输到物流点，并代为支付货款。

邓馥莹就是这次生意的代理人。9月23日下午，他收到邓馥莹的70000元银行转帐。但奇怪的是，莫嘉尉很快收到来自中国农业银行的关于这笔资金交易的异常提醒，并将账户冻结，要求汇款人做线上资金核实。莫嘉尉将情况告知了外国客户，不久，邓馥莹添加了他。但两人都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在线上做了多次资金核实都未通过。

看到资金异常提醒时，莫嘉尉担心是洗钱或者涉诈资金，9月25日，莫嘉尉跑去银行前台经理处咨询。经理通过莫嘉尉的微信与邓馥莹联系，确认了钱款并非涉诈资金，邓馥莹又做了好几次资金核实，最终解冻了账户。但9月29日，莫嘉尉发现自己的农业银行账户被封了。莫嘉尉联系了刑警队，对方10月13日发了协查，莫嘉尉将所有的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发货单、物流单等证据传过去，后来警方核实，他和邓馥莹“都是被诈骗人员利用的”。

民警在微信里告诉莫嘉尉，邓馥莹意识到被骗后报案，账户才被冻结。12月4日，时隔5个月后，凌民艳的账户终于被解冻，而莫嘉尉还在等待，警察说要看案件进展。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凌民艳在去粮库卖粮时听一个驾驶员提到，几十公里外有个大粮贩，也遭遇了类似情况，100多万也被冻结了。莫嘉尉所在的五金城，他就走访发现三四个商户因为同样的事情导致银行卡被封。莫嘉尉曾用这笔涉诈资金支付货款，下游的商户的卡也被冻结。当地警方协查时告诉他，最近一两年，这样的事情有几百起。

“诈骗分子利用小麦、灯具等进行诈骗，这是一种被称为‘实物跑分’的新型洗钱模式。”陈斌彬是华侨大学法学院教授，长期从事国际经济法和金融法的教研工作，而反洗钱正是金融法的重要构成部分。陈斌彬注意到，2024年11月8日修订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反洗钱法》指出，国务院反洗钱行政主管部门会同国家有关机关应当及时监测与新领域、新业态相关的新型洗钱风险，其中新领域就包括外贸及小麦、牲畜、烟酒等实物买卖领域。

陈斌彬告诉本刊，跑分的意思，就是让钱流动起来。在传统洗钱模式里，犯罪分子要“洗白”各种来源的不法资金，需要利用地下钱庄或民间借贷公司等组织，或借助跨境走私现金、开办公司进行虚假的经营活动及虚假买卖古董珠宝等物品等手段。但2015年后，互联网技术蓬勃发展，中国金融从线下全面走向线上，主要的犯罪手段也从线下犯罪转变为开设网络赌场或电信诈骗，产生了巨额的赌资和诈骗款，犯罪分子开始拓展新的洗钱手段。陈斌彬说，和传统的洗钱模式相比，依托金融科技创造的各式新型洗钱模式隐秘性、快捷性更强，也更难以被执法部门监管，如今更受犯罪分子的青睐。

相应的，国内和国际对线上洗钱模式的监管力度也在持续加大。2024年，美国司法部宣布查封柬埔寨太子集团持有的150亿美元比特币，理由是涉及跨境洗钱和诈骗调查。2020年，工信部、公安部、中国人民银行等多部门联合实施“断卡行动”，重点打击非法开办和买卖电话卡、银行卡等行为，之后又衍生到微信、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平台，以阻断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信息流与资金流。自2016年在广东江门从事反诈工作的民警彭越告诉本刊，断卡行动以来，江门市涉诈的银行卡从2022年的6000余张，下降至今年的2000张左右，每年几乎呈现30%-40%的降幅。

彭越注意到，大概是从2024年开始，洗钱又从线上模式转向线下的实物跑分。彭越介绍，今年他们遇到过半的涉诈资金转移模式，均为实物跑分。实物跑分一种常见的模式即利用买卖数码产品、贵金属、烟酒、甚至农产品等易于流通的商品洗钱。犯罪分子会利用中间人或自己主动联系商户，伪装成普通消费者博取商户信任，再提出“先打款后发货”等条件诱惑商户进行商品交易。彭越说，实物跑分的一个特点是，诈骗分子不再需要利用银行卡、三方支付通道进行跑分，而是直接诱骗受骗者向商户转账，再联系货运平台或“取手”拉货，后将货物转卖，从而完成资金的洗白。

彭越告诉本刊，一开始实物洗钱最初集中在外贸领域，后来衍生到黄金、手机、无人机等领域，现在则弥漫到水牛、粮食、彩票，甚至水电费等各个领域。比如，诈骗会将涉诈资金拆分，雇佣一批中介，以帮助居民充值水电费的噱头，如100块钱的电费只收80元，让普通居民无意间成为洗钱的“帮凶”。陈斌彬说，这类货物价值相对稳定，易于再次转售变现，且单次交易的金额可达数万乃至数十万元，不少货物属于民生产品，部分商户（农民，养殖户）反洗钱意识不强，在交易过程中也难以察觉异常情况，让犯罪分子看到了可乘之机。

陈斌彬介绍，传统的地下洗钱，影响局限在一定范围内。利用银行卡、虚拟货币等洗钱，属于单一的资金转移通道，主要影响在于扰乱金融秩序和滋生行业内鬼。但“实物跑分，更是将涉诈资金的转移融入了国民经济社会生活的血液和毛细血管中”。彭越说，对于警方而言，以前通过银行进行资金阻拦，是分钟级的拦截，但侦查和追赃从线上转移到了线下，办案成本成几何倍数的增长，甚至以月计。公安通常需要出差去外地追查资金，此时“涉诈资金”已经变成商户善意取得的货款，而货物也通过货运平台、跑腿、取手等渠道层层转运和销售，实现对警方侦查的物理隔绝，“相较于线上平台有记录可询，实体商品交易市场的资金流向可能更难以监控。”等警方顺着货物运输链条追查到最后，即使查到诈骗分子的银行卡，涉诈资金也已经转移。

“这对于反诈和追赃挽损是极其不利的。”彭越告诉本刊，根据中国警察协会的数据，2024年上半年，诈骗占刑案的比例上升至60%。整个诈骗链条也深深嵌入整个社会及各个人群中，上游有受骗者被骗，中游有跑腿、货运平台和取手运输货物，下游有各行各业的商户被当作洗钱工具，而随着打击，绝大多数的诈骗犯已经逃往国外，只能依靠国际合作打击。彭越告诉本刊，商户打开门做生意，买卖的又是涉及国计民生的硬通货，在经济下行周期里，商户的甄别难度很高，也难以给于过高的甄别义务。

彭越有时非常无奈，在整个诈骗链条里，国内公安最主要的抓捕切入点，就是最基础端的取手。彭越注意到，通常是成年的组织者，组织未满16岁的未成年人跑分。以使用黄金进行洗钱为例，诈骗犯会诱骗事主购买黄金，再让取手面对面取货，取到货物后，跑分团队会躲避监控，戴着口罩，使用无牌车辆运输，最后将货物放置在指定的隐蔽位置，用草丛或其它物品遮挡。即使抓到这些未满16岁的未成年人，也没法进行刑事处罚。这些跑分团伙是全国流窜作案，且每个月都能抓到20-30人，专门教育的成本很高，打击惩处效果差。

“这种新型洗钱模式的显著特点，是创造了新的受害人。”陈斌彬告诉本刊，多数商户为无意中卷入涉诈交易，商户的银行账户有被警方冻结的风险，这可能导致他们的资金链断裂，无法偿还贷款，无疑是一场无妄之灾。彭越说，交易一旦认定为实物跑分，公安机关处于追赃挽损的考虑，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会要求商户紧急取消交易并原路返还资金，这也增加了商户的运营成本。

莫嘉尉的农业银行卡被冻结后，他的其他银行卡线上支付功能被关闭，微信和支付宝等第三方支付平台也暂停了他的支付收款功能。现在，他似乎回到了原始的现金交易时代，每周他都要花2天时间去银行排队取钱，他总是8点45分到，等着银行开门。也影响生意，有个客户不知道他的银行卡被封，说给他打了1万元货款，但账户是不收不付状态，双方陷入扯皮。前些天他带着客户去外地出差一天，揣了2000块钱，钱包撑得都弯不起来。那天他买烟、啤酒、矿泉水，每次掏出100元现金，对方都没零钱找回，都是扫码到他被暂停的账户里。最后他的现金只剩2元，第二天早上还是客户请他吃早餐。

1999年出生的秦星也遭遇了损失。他在老家重庆市忠县开了一家体育彩票店，彩票店去年8月开业，总投入约16万，其中有10万是向姐姐借的。今年2月底，有个20多岁的操着成都口音的年轻人来到他的店铺，分2次购买了16万的大额足彩，付款由他的两个“朋友”线上支付，两人分别来自江苏徐州和浙江金华，分别支付6万元和10万元。3月，秦星的账户被冻结，睢宁县公安局还以涉嫌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即帮信罪）将他刑事拘留。直到秦星缴纳2000元保证金，以及返还销售彩票的佣金，他才被取保候审出来。

对于年仅26岁的秦星而言，关进看守所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进入看守所的大铁门，那时感觉天崩了，四周都是封闭的，进了一道铁门又进一道铁门，总共进了三重铁门。”在看守所的几天，他每天都望着天花板发呆，晚上睡不着觉，感觉像被人设计，莫名其妙掉进坑里。他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无缘无故背了案子，还不知道会不会留案底。

他是四川外国语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的本科生，2022年毕业，但找工作并不顺利。毕业后，他做过消防员，跑过贷款，挖过石油，干过直播运营，每份工作都很短，也没挣到钱。去年，他在才申报开彩票店，培训，经历笔试和面试，花了半年时间，才拿到开店资格。到出事时，彩票店才开了7个月，刚刚好转起来，每月能有五六千元的盈利，最好的时候有1.3万元，但关店时成本还没有收回。

秦星的账户被冻结，还连累他的区域经理的账户也被冻结。秦星从看守所出来后，区域经理每天给他打电话，催促他去解决。秦星也很着急，他去户籍地派出所报备，买飞机票去徐州当地配合调查，开了无犯罪记录证明，但账户依旧未能解冻。4月8日，由于长期关店，销量排名考后，秦星的体彩店竞彩权限被下线，而这是体彩店最赚钱的项目。

“我真的急得很，我租的门面每天也要算钱，能不能开个证明先把我的卡解封出来？”隔一两天秦星就联系一次民警，“您能不能帮忙尽快把我这个事弄一下，我现在真的好累。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前两天开酒店也每天都有警察来查房。贷款都还不进去，这个事情真的影响了我的正常生活。”但解卡需要时间，作为受害的秦星，还要被向他转账的受骗者起诉，只因为资金转入了他的账户。

一直到半年以后，秦星和区域经理的银行卡陆续被解冻。但秦星的店铺已经倒闭。再加上请律师，他挣的五六万块钱已经花光，他没有本金再去开业。他正计划卖掉设备还钱。店铺关门后，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刷手机，看动漫，玩游戏，自暴自弃。凌民艳则告诉本刊，原本在抖音上发布视频，就是想要拓展一些买卖渠道，能多挣一点钱。但现在他只敢找熟人交易。而莫嘉尉这一两个月，已经赶走了十几个外国客户，放弃了外贸单。他们一直想不通，自己正常经营，怎么就背了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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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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