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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将残照入新词

作者: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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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将残照入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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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老牛)

2024年9月26日上午,北京师范大学“教二楼”,100多名中小学教师聚集在三层,参加“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的总决赛。比赛在四间教室里同时进行,参赛选手来自全国各地,大多穿上汉服。教二楼的三层有一间能容纳百人的大教室,候场选手会在这里做最后的演练。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一位来自泉州的教师在前面讲陆游的“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女教师压低声音,语调依然激昂,“壮哉,我祖国的山河,壮哉,我们的大好山河”,“爱国护国是中华儿女共同的责任”,她讲到了家乡泉州,讲到郑成功,讲到了台湾。讲解在8分钟内结束,我走到教室后面,另一位女教师对着窗户讲王冕的《墨梅》,她的音量更低,“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在俗世之人看来,有钱有势是好颜色,荣华富贵是好颜色,但王冕不要这些,他所在意的是将这清淡的香气,绵绵不绝地流布于天地乾坤之中”。

教学楼入口处,立着诗词讲解大赛的背景板,选手们纷纷在背景板前留影。两位来自长春师范大学的学生要参加“大学生组”的比赛,女生要讲辛弃疾的《太常引·一轮秋影转金波》,男生要讲屈原的《湘夫人》。女生把手机递给我,要我给他们拍合影,我问女生:“你们平时也会看一些诗词赏析的讲义吗?”女生说:“看啊,我们看叶嘉莹、康震、郦波、蒙曼。”康震是北师大中文系教授,讲解大赛前一天晚上出席开幕式,引得参赛选手阵阵尖叫。

清末癸卯学制改革,提出《中小学堂读古诗歌法》,“读古诗”课程催生了很多教科书,这门课强调吟咏诵读,选篇以“词旨雅正”与“音节协和”为标准,有些教材编者会强调诗歌课与“修身”的关系,“歌诗为情感教育,专使儿童起文学之嗜好,发忠孝之至性,于修身一科,极有关系,宜随时引掖,干预其内蕴之活泼”。我觉得,“词旨雅正”的标准及强调诗词与“修身”的关系,现在也在中小学诗歌教学中得到贯彻。大学里讲诗词,比小学复杂一些。我读过武汉大学的一本中国文化通识讲义,里面有一章讲宋词,根据恋情的5个阶段,讲解11位词人的14首词。讲义中说,“宋词中这些深情缠绵的恋情词,是宋人留给我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学习这些作品,可以陶冶我们的情操,提升我们的境界,启悟我们的人生”。

我上中学的时候,花六毛四分钱买了一本夏承焘注的《唐宋词选》,翻开没几页,就读到了李白的“菩萨蛮”,我惊异于格式的变化,李白不是写诗的吗?原来他也写词啊?我记住开头那句景色描写“平林漠漠烟如织”,多年前的华北平原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远望中齐整又稀疏的林木,天空灰蒙蒙,有一股暖黄的色调。“寒山一带伤心碧”,他为什么要伤心呢?他不是整天喝酒很快乐的一个人吗?就是在这本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唐宋词选》中,我认识了柳永、温庭筠、秦观、苏东坡、辛弃疾、姜夔、吴文英。我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但也能欣赏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能体会到“离情”,“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青春期的忧郁被宋词激发出来,忽然知道伤春悲秋了。

我很快知道了王国维这个名字,看到《人间词话》这本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白石来称呼姜夔,用梦窗来称呼吴文英,也看不出为什么温庭筠是“句秀”,韦庄是“骨秀”,李煜就是“神秀”,但有一则词话却牢记在心——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为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为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为第三境界也。我的高中老师,曾经教给我们一个写作技巧,“字数不够,名言来凑”。王国维这段话,我起初就是预备着写作文凑字数用的,当然我找到了这三句词的出处,我还能背诵柳永原作那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这三首词是写情感的,王国维却用来讲人生境界,他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我还知道王国维是在颐和园自杀的。我年少时喜欢去颐和园,有时候从城里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到颐和园,我喜欢沿着西堤走,看西堤的芦苇,也喜欢在昆明湖上划船。颐和园的门票好像比北海公园贵,大概是五毛钱,我肯定在某个春风沉醉的日子里,想到过王国维为什么会在颐和园自杀,他留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在青春期的孩子看来,50岁还遥遥无期,但好像也可以死了。那时候还有一本《蕙风词话》,和《人间词话》一起出过合订本,作者况周颐在其中说道:“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我那时候没见过风雨江山,但暮景萧萧雨霁,云淡天高风细,都足以让一个少年初识愁滋味。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宋词的了解就停留在那本《唐宋词选》上,我看过《宋词三百首》,封面上有编选者的名字:朱孝臧。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个朱孝臧又叫朱祖谋又叫朱彊村的,是晚清词坛的领袖,更不知道编选诗词集,就是昭示自己的审美趣味和美学主张,胡适不认同朱祖谋的趣味,所以自己编了一本《词选》。我读新诗、外国诗,很少再读古诗词,不知道吴梅是谁,也不知道龙榆生是谁。直到有一天听到叶嘉莹的讲座,看到叶嘉莹的书,她讲温庭筠那句“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娥眉”一词作为表义之符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蕴含了多种信息的提示。她从《诗经》和《离骚》中的“娥眉”讲起,讲李商隐、杜荀鹤、秦韬玉诗句中的“娥眉”,“这是一般读唐诗的人都耳熟能详的句子”。由叶嘉莹老师,我又开始读一些古诗词。

四年前,我看了一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片中,叶嘉莹讲述她的老师顾随给他们上课的场景,说顾随上课没有讲义,“随地触发,见物起性”,讲师生二人写诗词唱和。影片第33分钟,是男女声朗诵师生二人的《踏莎行》。叶嘉莹的词写于1943年,上半阕是这样的:“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顾随的词唱和于1957年,上半阕是这样的:“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朗诵古诗词,不像朗诵新诗那样一惊一乍的,男女声都用非常平缓的声调来读,同步读,声音同步入耳。影片第43分钟,叶嘉莹讲到王国维那首《浣溪沙》,下半阕是这样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1956年叶嘉莹第一次写诗词评析的文章就是分析这首《浣溪沙》。随后,叶嘉莹谈到了《人间词话》中的一则,那是王国维评价况周颐蕙风词之后发出的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看过那部纪录片,我又找来顾随先生的诗词集。顾随的第一本作品集叫《无病词》,最初的版本是诗人冯至设计的,出版于1927年,正是王国维自杀后的那个夏天,扉页题词是,“也有空花来幻梦,莫将残照入新词”。

制片人步璐璐说,她2014年就听说过叶嘉莹的名字,但对其诗词课有更深的印象,源自那年夏天的欧洲之行。她和朋友一起去参加布拉格的“国际舞美设计展”,某个夜晚,在城里迷路,找不到要去的剧院,她们遇到了一个中国面孔的男生。那位叫吴越的男同学在查理大学读历史,说他正打算去匈牙利做毕业旅行。第二天,两个女生就跟着吴越去了匈牙利,路上吴越总拿着一本德语诗集看,那是他在读里尔克。闲谈中,步璐璐问吴越,“你想家了怎么办?”吴越说,去“油管”上看叶嘉莹讲诗词的视频。吴越去捷克留学,行李里带着《诗经》《古文观止》和《传习录》,他在课上分析昆德拉的小说,写关于冷战的小论文,偶尔通过这几本书,通过叶嘉莹的诗词课,回到中文世界。两年后,步璐璐遇到了导演陈传兴的项目,要拍摄《掬水月在手》。2020年8月,影片上了院线,票房收入有800多万元。步璐璐后来做第二部纪录片,主角是翻译家许渊冲。吴越回国后,在南京开一家面包店,业余时间翻译日文小说,偶尔他会说起留学岁月,愤慨现在的学生不读书,“我是个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文化的混混,在非常普通的一个星期里,也要在文学选修课上读完一本小说,哲学课精读一篇笛卡尔,选个法语课凑学分也做了很多阅读,人类学课也有一堆论文看。即便如此,每天依旧有时间去踢球,饭后在伏尔塔瓦河边散步,一周里有四个晚上在听音乐会、看歌剧、看芭蕾,周末去教会学《圣经》。假期去爬山、骑车郊游,背包走遍欧洲。当年我们在欧洲深深以为——活在美国文化的时代真是糟透了,现在我觉得活在中国互联网的时代要糟糕几万倍”。

什么叫文化呢?我说不出精确的定义,但能感知到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精神生活。周作人认定,王国维以头脑清晰的学者去做遗老弄经学,必然有内心冲突及苦闷。作为后世的读者,我对周氏兄弟及新文化运动,并无太多了解,但他们好歹还待在明处,而王国维、罗振玉待在暗处,沈曾植及缪荃孙这样的学者在更幽暗的地方。叶嘉莹说她有一年读到黛安娜·阿克曼(Diane Ackerman)的《鲸背月色》,谓远古之世,海洋未被污染,蓝鲸可以隔洋传语,她想到杜甫的诗句“摇落深知宋玉悲”,蓝鲸能听到遥远的另一头蓝鲸发出的信号,杜甫能感受宋玉的悲喜,于是叶嘉莹写下了一首《鹧鸪天》,结尾两句是“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前人留下诗篇,后人读到并有所触动,便是“千秋共此时”。朱祖谋晚年以遗民的身份居住在上海,他知道溥仪和日本人的算盘,在那种局面下,早点儿死去会是个解脱。他把自己用的砚台赠予龙榆生,以示词学传承。1931年12月28日,朱祖谋临死前两天,在牯岭路南阳西里的居所见弟子龙榆生,他嘱咐龙榆生整理《沧海遗音集》。1933年刊印的《沧海遗音集》收有11位清遗民的作品,包括沈曾植、张尔田、陈曾寿等,王国维也在其中。谁还会读这本诗词集?有些人的作品注定会在沧海中湮没。

2024年5月,我写过一篇《重读鲁迅》的读书笔记,激发我阅读鲁迅的是小说《祝福》结尾的那一段。9月,我又写了一篇关于严复的读书笔记,激发我阅读严复的是《天演论》开头那一段。我在写上述两篇文章时,第三段文词就在心中悄悄发酵,那就是王国维的“三境界”说。王国维是成大学问者,他在一篇文章里说过,“学问之为物,如重甲胄然,勇者得之,固益有不可御之势;而施之于弱者,则亦倒于地而已矣。”王国维的学问涉及文学及戏曲史研究、甲骨文金文及殷商史研究、敦煌文献及西北出土简牍研究、西北史地及蒙元史研究,他死后,张尔田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世之崇拜静庵者,不能窥见其学之大本大原,专喜推许其《人间词话》《戏曲考》种种,而岂知皆静庵之所吐弃不屑道者乎。”说来惭愧,我就不能窥其学之大本大原,金石考古对我来说是太重的甲胄,望而生畏,这次阅读王国维,不过是为了解决我年少时的困惑。两个问题:其一,《人间词话》说了些什么?其二,王国维为什么自杀?学问这层重甲为什么不能保全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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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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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三联生活周刊》资深编辑,《苗师傅·天真与经验》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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